當寓言移植 -- 評「馬頭人頭馬」
Author: [2015特約評論人]何定照, 2015年05月03日 01時02分
評論的展演: 亞洲劇團「馬頭人頭馬」4月23日
圖檔提供|亞洲劇團 攝影|許斌
如何詮釋異國劇本一直是永恆課題,特別是,當它特具象徵寓言性,又特別是,這寓言與其產生的時空關係緊密。
亞洲劇團上周演出的「馬頭人頭馬」,劇本中譯自印度作家Karnad的Hayavadana。據劇團說,劇本除了將原先印度儀式的演出,更改為台灣原住民式的儀式,就沒再更動。然而,或許正因這沒更動,讓觀看該劇總有觀看一個異時空的魔幻故事之感,那距離,並非僅是將印度儀式置換成原住民儀式可彌補。
必須說,「馬頭人頭馬」戲劇形式相當精彩:說書人從頭到尾極乘職的串連、開場活力十足的原住民式儀式、生動精緻的馬偶、異國風味(而非台灣原住民)的慾望女神肢體、兩具玩偶風格十足的亮眼表演……,都讓這「戲中戲」架構中稍嫌冗長的戀愛悲劇,在險些就要過於寫實囉唆時,以特有美學拉回到藝術層次。
然而若論劇情內容,當身處台灣的我們,解讀這來自印度四十多年前特定地域、政治意涵強烈的戲中戲,就不免時生扞格。
在相對短暫的戲外戲帶出身分與認同的迷思議題後,觀眾隨即進入漫長的戲中戲。種姓制度階級差距懸殊的好友同時愛上一名富家女,帶出階級的議題;富家女在婚後仍流露對低階級的Gapi的喜愛,卻在兩位愛人都自盡後,刻意移植交換兩人人頭,並和貴族丈夫Dadilus聯手棄逐Gapi,則似乎再次驗證高貴階級永遠只會近親繁殖、賤民只能成工具的牢固模式。
然而,Sikabari深感丈夫來自Gapi的身體,隨著仍是Dadilus頭腦的習慣疏於運動,越來越失去這具肉身對她原具的魅力。女性情慾議題在此大膽抬頭:同樣身為貴族的Sikabari,竟因對肉體的迷戀,抱子奔向Gapi,導致兩位男主角互刺身亡的結局。
故事若只到這,充其量只是一個遙遠的階級愛情三角悲劇、一句完美總不可得的人生格言。原作者Karnad想說的話,要到敘事再度回歸戲外戲,才終於與戲中戲貼合,讓觀眾理解為何是這樣的戲中戲配上戲外戲:馬頭人順利變成馬(雖然他原本想變成人),棘手的是,他的聲音仍是人聲,因而企圖藉由重複唱難聽的歌曲(如國歌),好在聲音沙啞後重獲新聲。
可以想像,四十多年前該劇在印度首演時,在Karnad所在那族群衝突高張甚至主張獨立的地區,當馬高唱(印度?英國?)國歌時,現場必是一片激動,為這明目張膽的諷刺叫好歡笑。觀眾也應能感悟,戲中戲那些追求完美愛情不可得的角色,同時也在諷刺頭身交換的荒謬,彷彿換了一個國家,個人就能重來;也似乎諷刺不同統治者好處都想要的人民。
然而在不知印度歷史脈絡、甚至以所謂原住民風格將該戲「本地化」的台灣,這壓軸的戲外戲卻顯得突兀:原有的政治諷刺(唱國歌聲變啞),由於原住民與漢人(相對於Karnad所在地區的其他族群)的對立早不若早期顯明,加上該戲從未暗示某族群受國家(或其他族群)欺榨,失去爆發力。沒了這戲外戲該有張力的「馬頭人頭馬」,就像仍是人聲的馬,難以真正與自我融合為一,自由奔放。
Hayavadana在印度之所以為經典,關鍵之一應在於印度觀眾對其隱含的政治諷刺了然於心,擁有戲不須另加言明的內在理解。然而當戲到了異國,倘使變了裝,也就是剝除其原有脈絡的歷史,內在劇情卻沒隨著外在形式改變,那恐怕就像是剛換上Gapi身體的Dadilus,乍看完美,卻總有些不同調。
無論如何,「馬頭人頭馬」仍不失是一齣好看的戲,能以飽滿多變的形式與表演風格,抓住觀眾兩小時而不恍神,都顯出亞洲劇團成熟的製作能力。期待他們的下一齣,能更無禁忌地揮灑。
圖檔提供|亞洲劇團 攝影|許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