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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身形與複影共舞──河床劇團《摘花(亞維農版)》

Author: [2015 特約評論人] 薄光, 2015年10月30日 08時27分

評論的展演: 河床劇團《摘花(亞維農版)》

時間:2015年10月2日(週五)19:30
地點:台北市國際藝術村百里廳
演出:河床劇團、江之翠劇場
圖版提供: 河床劇團

 

       南管序奏聲在幽暗的空間中引起細微的震動,燈光照亮綠色的地面,小生踩著靴鞋登台。我們未見董永踏著板眼引領我們的想像走進他的花園。他走著寫實劇場演員用來填補空白的走位,眼神閃著渴切的目光,雙手垂在身邊,走著望著,踏訪這片風格與質地都失重、難以黏附想像的人造花園。

       音效傳來飛機越過天空的聲響,小生以手勢模擬打開門閂。我們這才被領進董永的花園。若有所思的表情投射的情感質地反而流露出情感的能動性,在南管序奏鋪陳的框架當中產生一道不協調的空隙。兩個女人穿著黃色的洋裝出現,卻踏著梨園戲旦角的碎步,在上舞台對稱的兩側展示梨園身段,接著靠向中央桌子兩側,俯臥桌面,臉朝觀眾,向音樂盒娃娃一樣擺動手臂。穿著紅洋裝的女人走到桌後,拿出白色方盒,安靜地取出盒裡裝滿黃色藥片的罐子。一片片被含進口中的藥片成為隱喻,把時間轉化成承載女人身體話語的內在時維度。場上響起蕭的樂音,我們依然不見梨園演員在方寸之地起舞;紅衣女舞者在桌上伸展、舞動,溢出了梨園戲台的身段程式,顯露那以往被遮蔽的身體話語。她接著執起透明塑膠管和另一個女人彼此纏繞,連接彼此的嘴巴,像是彼此供給呼吸,亦向彼此悄聲呢喃。

       連續的鑼聲在前述失重漂浮的空間裡引入另一重節奏。這次我們才看見小生和小旦踏著梨園身段,搬演〈董永.摘花〉一折。天仙下凡化身的七姐闖進花園,攀折董永用心照顧的花叢。靜默中,抽離唱詞、伴奏帶來的想像,就著鑼聲規律的聲響,小旦刻意突顯七姐摘花的手勢。兩人的手勢在冒犯與禮教之間不斷移轉,配合回返曲折的走位,反倒讓被禁錮在孝子典型裡的董永成為被投射欲望的對象。帶有情感質地的眼神與表情漸漸漫上董永的面孔。董永也因此細膩地走出小生的「形」,而成為現代劇場視野中一個具有情感能動性的角色。董永破格走出由小生身段與扮相堆砌的「形」,從背後伸手觸及七姐。在「他」摘下小旦頭飾的瞬間,梨園戲台上活在「形」裡面的欲望幻影頓時消散。我們看著小旦成為失去張力的身形,垂著頭,雙手木然縮在腹腔前,還原其傀儡的古老原型。七姐-小旦身形的枯萎卻釋放了另一道複影。身形與複影的出離與交疊,難以解讀身分與性別,讓我們再次沉落失重的空間,迷走在匿名的欲望話語之間。

       靜謐、帶有東方音階調性的鋼琴樂音把董永的花園置換到憂傷的抒情裡。另一位梨園演員踩著碎步踏進舞台前緣暗紅色的一方地。她穿著彩繪衣裳,像是劇情本事中化身七姐之前的天仙。董永與觀眾的目光順著她的手勢望去,巧妙地在天仙下凡攀緣人間的不可逆時間中創造了一個倒敘的起點。待她端坐,眼神空洞望向前方,黃衣女子再次現身,帶著黃色棍子,架在她的脖子、手肘、膝蓋、盤坐的腿脛。她從靜定中起身,在發動下一個動作前,崩倒在獲得自由的瞬間,而尚未開始的倒敘竟也消逝無蹤。

       《摘花》的形式實驗摘下了梨園戲台上由身形堆砌的那朵花,然後微觀地拾回「摘花」瞬間所觸發難以修復的崩解過程,並且在這個過程中釋放了被隱匿的欲望複影。這是身形與複影共舞的閃燃時刻。古老的梨園身段被細膩展示;我們以為會見到在故事情節之外由戲台上的扮相、手勢、步態雕琢的欲望對象。這難以言說的欲望反而隱匿在戲情裡那些衝撞禁忌的愛與身體接觸裡。「欲望」也需要這樣的結構、故事框架才能悄悄流動。但演員的身體話語始終被隱匿在戲台上的欲望結構底下。為了探尋、釋放裹藏在劇情與動作程式裡的身體話語,形式實驗卻要支解欲望賴以成形的框架。

       在河床劇團向梨園戲資產靠近的移轉過程中,創作團隊也窺見在這項傳統當中屬於身體的秘密。為了釋放秘密,首先要做的卻是支解對意義、風格的想像,從繁花似錦中回溯無以名狀的碎片,然後為這些秘密重建一個面孔。轉場後,枕頭人從梨園女形背後繞過軀幹擁抱她,搖擺,讓女形飄移起來。她在臉前展開摺扇,上面顯現著另一張面孔,模糊得像是一道從遙遠時空裡拓印出來的記憶殘影。枕頭人繞過女形的背後,舉起一朵暗紅色的鬱金香。直到這個演出時間的深處,我們才聽見梨園演員吟唱南管曲牌直到再次倒臥靜默中。

       轉場後,著紅衣的女舞者扭動身軀,漫上桌子;董永凝著深情的眼神,伸手輕撫女子的身軀。儘管《摘花》費了這麼大的力氣讓我們漫遊到失重的張力時刻,窺見身體隱匿在形式、傳統底下的秘密,但是這個張力時刻同時也開啟一個費解的追問:當形式實驗的移轉過程當中把梨園抽離群眾記憶的投入,讓身段、破碎的身形、遙遠的面孔、孤寂的眼神在意象劇場的風格背景飄移、顯現,卻又徒留不明所以的情感質地佔據那些其實未說盡的秘密:是誰的欲望?誰的身體?而身體究竟要說什麼?尾聲,女舞者躺臥桌面,向空中伸展四肢,刻意營造抵抗重力的身形;但隨著場面沒入黑暗,梨園表演者的隱密舞蹈依然尚未踏出聲響就已銷亡在記憶、意象與身形並置的景深當中,而慣性重量卻把我們渴望漫遊的感官和舞台上幻見的肢體牢牢地繫在一起,掙扎著要擊碎殘留在記憶裡的抒情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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