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生物學(Post-biology)實驗室的「異形生態系」
Author: 黃瀞瑩, 2016年02月09日 19時53分
評論的展演: 《後生物學實驗室Post-Biology Laboratory》
為了使這些生活在被破壞環境中的生物能繼續生存,我們思考著動物在環境中所面臨的困境,以及原生生物如何突破自身的身體限制存活於被改變的環境,以此發展出一套結合生物演化與人類技術的「後生物學」系統。在系統中,原生物需要不斷演化自身的身體構造,以發展出能夠承載人類技術物件的載體。就如愛德華.琳所說:「生物基因要如何演化?要回答這個問題,一方面需要回應著人類環境的變遷,另一方面需要有科幻小說家的想像力。」生物身體所延伸及結合如同義肢的構造,可說是作為一種對環境破壞的補償作用,以此呈現人類過度開發下萬物如何生存的議題。
--後生物學實驗室
透過一種刻意為之的「低科技(low-tech)」組裝模式,後生物學計畫羅列與發明種種可能與不可能的「義肢情狀」,將特定地區遭受危害的動物「復育」為可抗衡環境危機的未來物種之標本。在最初的直觀中我們可發現,此種復育行動顯然是一充滿挑釁的政治反諷,針對「白海豚會轉彎」這自我感覺良好的政客宣言,後生物學計畫採取殘酷的荒謬語態,以動物的生存慾望為慾望,諧擬這種「過度樂觀」的邏輯,將工業機具強勢植入動物肉身,不計代價地讓動物們在原生環境中就地存活。中華白油豚、全地形泥鰍與鋸齒綠蠵龜,皆是在上述的環境地貌與政治語境中被「人工演化」出的後生物體。
異化生命體
在後生物學最引人注目的反諷語調中,這些被選定的動物(通常是保育類的高等掠食動物)與特定環境的失衡狀態是作品著墨的焦點,透過生態系統內部的關係項與變化要素,來捕捉或恢復特定生命與其環境之間的平衡關係。後生物學的一個設定即在於讓動物重新武裝以獲取超克環境的能力(越野障礙賽式的動力滾輪、充作鰓肺的渦輪引擎與可披荊斬棘的鍊鋸肢鰭),以「義肢即武器」的概念讓瀕臨絕跡的動物「預先演化」來捍衛其生存權與領地所有權。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復育(restoration)」後的「機械化有機體」基本上已從原生種流變為外來種,成為一種「內外皆是卻又內外皆非」的特異種屬。在原初的生態系中曾是理想的生存者,但在環境變遷的滅絕以及後生物學的催生下,重生為異類物種。就如同外來種有可能對原有生態系造成破壞與壓力,後生物種以犧牲者的再生之姿,亦有可能成為對當前生態系統的再度翻攪;這是自保但同時也可能成為某種復仇。後生物學因此富含濃厚的戰鬥意味-在這場關乎生存的戰爭與無窮的演化可能中,誰是最終的倖存者?
後生物學計畫,在動物生存權的前提上製造了一個龐大的「人為」空間,或者說,無不諷刺意味的、探問人為的界線何在。作品雖然擬仿生態保育學中的「積極復育」與「野放原生棲地」等概念,但卻顛覆了我們對於保育的想像。這些瀕臨絕種動物的義肢治療與復育並未營造出一個生機勃勃的成果,相反的,生物體因其與工業機具的重度拼裝而突顯出肉身的無能狀態。依照後生物學的邏輯,機械運作的設定將等同於小腦與延髓系統,成為不可取代的維生器官與反射神經。動物們並未因後生物學而得到演化的救贖,反倒有種就此必須仰賴「呼吸器」而活的非生命之感。植入肉身的人造機具,一方面強調出生命體含納異物、斷臂接枝的可塑性,一方面亦讓動物生命流變為某種寄生於機器的動物之形。也因此,後生物學羅列的這些預先演化標本,相較於某種由科技與人工智慧所建構的未來世界(其往往有一種乾淨簡捷的冷調性感),或許更趨近於文明末日的「黃昏意象」,這些具有機械肺、機械足、機械膚的異化生命體、動物賽博格(cyborg),即便回歸野放到原初棲地,終究是一個異形之物。
從自然到陌異
「在這個以消費力而非生產力來驅動的當代社會,恢復動物生存權與自然本貌的立場,究竟應該被推進到甚麼地步?」這是當前環境生態保育的內在難題,也是後生物學的起點。但在後生物學計畫堅持最初預設的持續實踐中,另一層次的命題似乎也無法迴避的隨之展開-「自然」為何變得如此重要? 也許,「自然」所象徵的一種完整、生機與永續的理想形態,某種程度彌補了人類在符號消費社會中普遍具有的匱乏與失落,以「回返自然」為核心所建構的一整套價值體系幾乎已是當代生活的主流意識。然而,如果我們承認自然其實是相對於文明的永恆他者,一個無法被意義化、符號化的陌異,那麼將會發現,自然或許始終是一被投射之物,被文明所定義的「自然」乃是人類終極理想的投射結果。吾人透過修辭、影像等符號化的操作,將深淵般的陌異之地調換為溫馨甜美的家園,以便讓自身在這個「並不是非人類不可」的世界中獲得一個位置。
後生物學因其原初的激進預設,因此跳脫了當前生態與環境保育的暖調立場(「吃素救地球」、「拒用塑膠袋、救救北極熊」),這些動物標本的殘酷表象絕非訴諸良知的警示標語(如同菸盒上那些齒黃或黑肺圖案),恰恰相反地,其乃是透過一種「超現實主義式拼貼」的黑色情感,逼迫我們臨近深淵-這個世界或許從來都不在人類的理解與掌控範圍內,它一直是自我增生、自我毀滅的混沌宇宙,而「自然」只是其中的一個假面。
在小說、電影或視覺藝術中,不難發現此種對於「人工演化」、「物種起源」與「創世/末世論」的偏好。如同林珮淳的「夏娃克隆(Eve Clone)」,透過既有的生殖符號與欲望客體勾勒出既未來又原始的原型疊影,以「慾望」作為繁殖演化的關鍵軸線,將人造生命的問題推導為「神獸人」三位一體的神話敘事與想像。亦如珮西尼尼(Patricia Piccinini)2010年的「相對論(Relativity)」,以矽膠、玻璃纖維與頭髮製造出的混種生命形塑物,被放置在一個純真私密的情感關係中(藝術家特別形塑了小男孩或老奶奶與其親密互動的姿態);透過基因實驗誕生因而無父無母的混種生命,在人際的關愛與豢養中顯現出溫馴的「人性」,並與人類之間形成「親屬」關係。而相較於林珮淳的「高等型態的原始性」,以及珮西尼尼「基因式的多元成家」觀點,後生物學則指向另一種文明演化論-創傷與補償。如同伊底帕斯情節作為人格發展的框架,人性或人類屬性是建立在一個精神創口上的增生聚合。透過某種「傷殘病理學」的救治措施,後生物學將文明與自然的敘事主軸由慾望與人性推回到更基源的創傷徵狀,並留下一個隱喻:如果人類與陌異自然的遭逢往往留下某種巨大且斷裂的驚駭,而科技文明是對這個原始創傷的補償,那麼時至今日它或許已經成為某種對補償的再補償。而在這個補償的迴圈中,我們總是透過自然來回返映照自身,人類-這個最不自然之物。
以一種徹底逆反於當代基因工程學的手作拼貼風格,後生物學寓言了一個迷宮式的幽暗空間,底層生命或許正在這些幽暗孔穴裡自我組織與分化。作為聖經與科幻小說永恆不變的主題,後生物學一方面是此「人類紀」的提前預視,另一方面這些生命體與義肢演化的支援系統則如同被遺棄之底層生存者的共謀計畫,它召喚著一種激進的戰爭機器與遁逃的出口:一個異形的生態系。
《後生物學實驗室Post-Biology Laboratory》
作 者:林建佑、林韋佑、蘇家賢
時 間:2016.1.29(五) - 2016.2.28(日),週三~週一,13:30 - 22:00
地 點:三餘書店地下室展覽空間
地 址:高雄市中正二路214號,高捷橘線文化中心站1號出口,前行50公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