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艷同悲(杯):以《釵》打造的當代幻境
Author: 楊儒强, 2016年04月20日 00時36分
演出:三嘂股份有限公司
時間:2016年04月02日週六19:30
地點:臺北市ATT SHOW BOX
文 楊儒强 (臺灣藝術文創中心 劇作者)
選擇《紅樓夢》第五回作為整體創作的基礎藍圖,可見小說裡的判詞和歌詞對《釵》的主創者重要之甚。走進ATT SHOW BOX的長廊,兩道白紗隱掩一個紅色開口,所有的觀眾與我一樣,僅容許一次一個地從此口而入。走進若女陰般的觀眾入口,我們踏上一條迂迴曲折的白色廊道,廊中帶有紅色血絲般的紅光窄細條狀燈。這是一個很直接的感受:創作者彷彿有意識地帶著觀眾回到子宮,回到出生之前的空間,回到精子和卵子第一次相會的瞬間,回到男體和女體發生性的現場。然後,性的現場,在我們的面前上演。領了酒,走向舞臺橋邊,我深深地期待:一個精心思考又如此大膽前衛的劇場作品。
根據《釵》的文宣,創作者意圖讓觀眾的直接視聽感受到入世、關係、性、愛、無我。不過,整個演出爆炸般的音樂重量加上目眩神迷的影像燈光,觀眾除了融入派對般的瘋狂外,是很疏離的。這種疏離好似派對過後的空寂孤單感;這種疏離又如性愛狂歡後的床頭事後菸。它是穿過時間軸線卻被創作者聚焦於當代的。我對「關係」的解釋是《紅樓夢》裡的一種選擇,是曹雪芹筆下的一種關於美的哲思。人與人的關係,尤其在有過身體接觸之後,都成為一種選擇。身而為人,我們深深地被道統影響。千百年來,一對一忠誠的儒教系統讓我們一經選擇就放棄了此外所有的可能。不過,在《紅樓夢》裡不是這樣的。對賈寶玉而言,美是一種綜合體。好比第五回末,在太虛幻境裡準備和寶玉發生關係的女子便是林黛玉、薛寶釵、秦可卿三人的合體。
秦可卿是何人?她是寧國府賈珍的兒媳婦,是賈蓉的妻子,是要喚賈寶玉「小叔」的女子。現實中,她帶著酒後的寶玉回到自己的房裡睡下;在夢裡,她化身警幻仙姑引領寶玉進入太虛幻境。這是一個小說裡跟道德打了死結的情節。回到《釵》,秦可卿是簪著黑蝴蝶頭飾,朗唱著無字歌,開啟當代幻境的歌手艾怡良。文字裡的仙道神僧在《釵》裡變成妖道魔僧的形象,他們有著深藍紫色的唇彩,黑白相反的披掛服飾,一男一女的性別,以及法力無邊的鼓譟。十二金釵在這裡,跨著性別,成為難被分辨的男體和女體。若不是寶玉寶釵婚禮的儀式上演,在不看文宣介紹的情況下,我是無法辨別林黛玉、薛寶釵、甚至王熙鳳的。更遑論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等。十二金釵以貼身的黑為主體,服裝上不論男女皆有鏤空或偽鏤空的點狀性感衣著。演員舞動時,劇場空間裡飄漫滿滿的費洛蒙,那是一種性感與性的味道。例如飾演王熙鳳的演員沈威年,性的符號落在下身尤其巧貼。觀眾可以輕易地看到演員兩條晃動的腿在黑色洞孔中與迷幻燈色裡的跨性別線條。
拿掉小說裡最精彩的文字,《釵》沒有對白。因此,演員身體、燈光影像、以及現場爆炸的音樂就成了這個創作裡的文字。從跨領域表演的角度來看,要以此詮釋《紅樓夢》這樣的古典文本是十足困難的。大量動感的舞蹈動作,貼上些微戲曲裡的身體姿態,男女演員完全融進創作者捏出來的男體和女體。觀眾好像不需要太清楚地知道誰扮演著誰?臺上的演員們是一條條以性為名的鮮肉,他們搖擺著迷人的生理軀體。臺下觀眾的手裡,一杯杯水酒搭上迷濛的光絲緩緩過舌入喉。多完美的肉林酒池?時間軸在此好像停止轉動,整個空間頓時成為一個身體的烏托邦,排除道德、倫理、性別、老少、姻親、綱常……。沒有瑕疵到令人神往!接著,創作者透過影像的敘事不斷地提醒著觀眾,文本情節與戲劇空間的轉換。在這個不那麼流暢的舞臺空間裡,從圓舞池到方舞臺的演員動線,有一大部分是需要技術人員搭橋的。這時常讓好不容易融入的表演情緒及戲劇邏輯硬生生斷裂,觀眾輕易接收到演員正在等的過程,實在可惜。
如果肢體是這個作品裡的白話文字,那麼,我認為影像則是這作品裡所有和感官相應的「詩詞」。這是一個關於幻境,關於夢的當代詮釋。創作者選擇了劇場的魔幻呼應小說裡精彩絕倫的超現實筆法。影像從開頭冷色調的流水棉團,到後段血色調的落花飛紅,甚至如同牢獄一樣,切割白紗繃起的表演空間,用以囚禁一個又一個的男女軀體……,無一不是精準到位的設計!影像的視覺語言搭配電腦燈的閃爍靈巧補足了戲劇舞臺的僵與硬,為演員創造出更多可以容身表演空間。站在舞池邊的我,彷彿回到那個十幾歲時靈魂放肆的青春,又像回到二十出頭歲時燈紅酒綠的刺激逐愛及築愛,最後,才回到現實生活世界劇場空間裡正在觀演的我。作為派對,《釵》成功地在臺北鬧區的夜晚用力掀起整整一夜狂歡;作為創作,《釵》透過古典詩文的精煉警示參與者情愛的如夢似幻。不論性的過程如何激情;味道如何令人留戀?我們終在費洛蒙散去之後,走出廊道,離開子宮,踏上自我的生命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