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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跨距大於劇場的被壓迫史,《牆上。痕 Mailulay》

Author: [2016 特約評論人] 林育世, 2016年04月20日 12時44分

評論的展演: 牆上。痕 Mailulay

演出:杵音文化藝術團
時間:2015/12/27 19:30 
地點:台東縣政府文化處藝文中心演藝廳
圖版提供杵音文化藝術團

在《牆上。痕》一開始就導入的1974年「中華民國雙十國慶」慶典收音機新聞的語音,充溢著官方口吻的歡悅熱騰,對照舞台邊兩個大螢幕上出現坐在麥克風前的阿美族婦人,眼簾低垂,噤聲不語;劇場黑幕緩緩拉開後,舞台上的台東馬蘭部落阿美族演員群全部身著黑衣坐在椅上背對著觀眾靜默不出聲,我們似乎嗅到了一絲常在「被壓迫者劇場」中被直指的「無權力」人民在歷史詮釋文本中經常所處的「失語」與「失色」的境況。

背景聲音裡新聞播音員以高亢歇斯底里的語音中所描述的國慶觀禮台前出現的蔣介石「總統玉照」,軍樂隊,台北各中學名校,台灣棒球三冠王的隊伍等等些統治者意欲形塑的彌天亂飛的中華民國國族意識符碼的喧囂聲中,女演員在座間站起,緩步走向舞台中的麥克風前,在背景聲音終於平息之後,開始用阿美語(Amis language)進行娓娓的敘事(narration)。對台下多數不諳阿美語的觀眾而言,可能因此進入了一個可能與劇場文本脈絡切離的焦慮情境中,陌生的語種,完全無法辨識語意的詞彙,但藉著演員的語氣,聲調,臉上神態,以及偶爾出現在阿美語敘事詞中的「中文外來語」,我們逐漸瞭解這是一段又一段關於阿美族人的生命記憶的追述。

中文與阿美語這二種異種語境在劇中的漸出與漸入(fade out/ fade in),表裡切換,只是導演陳彥斌在本劇中埋入的多重二元對立架構之一;再者以開場時「中華民國國慶」的喧囂騰鬧,映襯嗣後整齣劇作有如喪禮的佈置、用色與氛圍;以及,在觀賞的過程中,不斷地有零星的觀眾站起來離席,似乎在註解著另一個對比情境:習慣「杵音」以往的演出者著傳統顏色鮮明阿美服飾的呈現方式的觀眾,明顯對今日的極簡舞台與黑白衣著感到困惑與焦慮。

我們很難臆測陳彥斌在《牆上。痕》這支作品的創作意圖上,是從對傳統傷逝情愫的混沌式捕捉中有意識、有步驟地化約出強調二元對立的劇場美學形式,抑或是單純在對阿美傳統生活內容在時代裡逐漸消逝衰亡的平鋪直描中,劇中這無所不在且令人絕望的二元衝突對立與焦慮就自動躍然而出,因為這一切進行地如此含蓄,但卻是極其清晰的悲痛的無聲控訴,而同時又美得像一首詩歌。

是隨著場上演員彷彿追述行誼的輪流出聲,且依序出現在兩邊的大螢幕中,我們才恍然大悟在舞台上進行的是一場馬蘭部落的告別式,而這兩個大型螢幕就是靈堂中的亡者遺照的比喻;這樣利用舞台物件形成的空間轉換,使台下觀眾能從全觀的角度對「遺照」以特寫視角逼視,而在「遺照」框架中由生人即時映現的儀態、神色與行為,又給觀眾一個「觀看他度空間的亡者」的第二人稱跨時空經驗感受,這個經驗感受對生者(或觀眾)的心靈所產生的洗滌與催眠的向度,直觀而強烈,恰有如漢人社會中的「觀落陰」儀式般在生者與已逝者之間所架構的,具有即時時間性內容,有聲,有色的情感連結。

而在上述的多重二元對比所建構起來的層層疊疊的抽象焦慮空間中,當我們聽到阿美族的複音音樂藉由演員的人身演繹源源流洩在演藝廳之中時,那是一種筆墨難以道盡的感覺,已經遠非自然天籟這樣的浮面字眼所能形容;阿美族的複音音樂優雅而又滄桑,自在卻又質地堅韌,由這些歷史受苦族群的肉體所承載傳遞,但似乎又超越;這些馬蘭阿美的演出者,方才才以個人身份絮絮叨叨地講述著個人生命故事的俗世文本,而在傳統的阿美族領唱模式中,眾人便自動以多聲部互相應和的虛詞歌謠,連綿互動,浩瀚廣袤,令人凜然於如此音樂文化背後所代表的整個族群的歷史寬度與精神深度。

導演陳彥斌在這齣劇作中放進的無所不在的二元對立關係以及因此而觸動的有關歷史的、族群的、文化的情境想像內容,因為這個對立關係中的暴力與異化,而在劇場中預伏滿滿的躁動與焦慮;縱或這樣的躁動,不安與愁緒,在劇末被有如祖靈行使奧跡的阿美音樂所救贖與轉化,但整齣劇作所留下的餘韻,卻是那場有著巨大歷史跨距與重量,既濃縮於一場劇作中使所有的演出者與觀者刻骨銘心,但卻同時又過於巨大到永遠無法得到彌補與救贖的被壓迫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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