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發律動的第一個圖騰:尋覓,還是遺失?──《十三聲》(加演場)
Author: [2016特約評論人] 薄光, 2016年07月18日 23時00分
評論的展演: 十三聲(口碑加演場)
攝影|劉振祥
時間:2016年7月9日(週六)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
圖版提供:雲門2
觸發律動的第一個圖騰:尋覓,還是遺失?
黑暗中,十位舞者站在台口大幕前背對觀眾一字排開;台口側邊響起規律鈴聲,大幕升起,舞者一一躍進白色舞蹈地板鋪成的演出空間。鈴聲,規律的音頻,帶來「演出場所之外」的時空質地。一段無法確定對象的召請、懸而未決的前奏。同時,舞者就著配樂開始他們的自主即興,把在工作坊、排練階段中身體所遇見的「民間」召回場上。呈現─接觸─互動─匯集─交融,像是道長或乩身在法事前一一展示他能調度的身段和咒語。
回顧這段懸而未決的前奏,在林強所設計浮現-隱沒的音景中,我也看見編舞者鄭宗龍構成舞作的原理:從祭典、儀式、民間慶典提取[1] 素材、動作原理;配合編創計畫的創作團隊與條件,拼湊、堆砌、發展出可行的場景。家將出軍的手勢與步伐、乩身在多重存有之間闖蕩溝通的恍惚抽搐、在萬華街頭勞動的浮生身姿、乃至年輕舞者面對異文化的想像時由身體的不安所投射的「佝僂、失序、偏執、斷裂的軀體」[2],體現出屬於雲門2舞者的「十三聲」。
開場到「觀世界」的段落,11位舞者游走在隨機、零落的個別動作片段當中;通過分解─重複─變奏的發展原則,這群人在混沌之中找到了可辨讀的第一個圖騰。人群跟著這位捧著圖騰的舞者,擺頭、抽動身體,直到女舞者回應的這個圖騰,觸發下一陣的集體律動。這樣「一呼眾和」的群體特質在群舞場景裡反覆出現,襯著林強融合電音、民間曲調所搭起的聲音景,教人想起道壇法事現場、走赦馬、廟會陣頭、甚至是disco舞池裡,拚場、尬舞的現場。群眾圍觀,搭著律動鼓掌、奔跑、兜圈、起舞的深層原型。但值得繞著舞作裡一再出現的群體律動場景追問的是:從一開始的個體、零落的動作碎片到集體律動,舞者找到什麼?那觸發律動的第一個圖騰會是什麼?讓我感到驚訝的是,何以年輕舞者邁力揮灑的十三聲,卻在剝除民間現場的重量之後,幾乎連語彙的軌跡都要隱沒-失落在過剩的群體律動當中?
攝影|劉振祥
音景-舞動,幾乎貫穿了鄭宗龍與林強的成長記憶,而「在群體當中的失落感」竟是「觀世界」背後深層的叩問。相較於台灣當代文化政治和現代舞脈絡中「民族舞蹈」、「民間身體文化」等理念與實踐,基於足履異文化「領域」(discipline)的信念,學習異文化的技術而體現出「可信的身體」;鄭宗龍與林強呈現的景觀卻相當反骨地對「群體/領域/倫理」展現了衝撞、質問的身姿。一方面,我們期待突破之後的多元質地;另方面,舞者與創作團隊的多元質地與身體歷史匯流在「回溯」這個龐大的命題當中,儘管遺失了第一個圖騰,卻轉譯出多重斑斕的風格與身體話語。
親像古井裡的月──記憶門檻前的躊躇身影
女舞者領起〈滿州小調〉調子,眾舞者合唱,拍手擊著節奏;隊形也轉為兩人一對車鼓陣般的活潑互動。但在熱鬧的隊形底下,年輕女舞者的身體傳出嘶啞、孤零的喉音吟唱,漸漸進入〈牛母伴〉,遊子失去歸屬的孤寂。當歌聲轉為獨唱,男舞者(吳睿穎?)開始他的獨舞,橫過從右側側燈傳來的光區,屢次面對穿黑長杉分立光區周圍的女舞者,停頓,然後反覆,再停頓。對峙的視線映出反身視野,讓我們看見那追尋記憶的人屢屢撞擊他過不去的記憶門檻。那在台灣「現代舞」資產裡成長、從西方現代舞技巧的底蘊回溯武術、太極技巧的身體,回望成長記憶中曾被壓抑、禁制在邊緣的身體記憶(祭典、電音舞池狂歡現場、或是在街頭勞動困頓的身體),對民間記憶、底層、自我提出了深刻的探問。
另方面,相較於《來》(2015)當中跳活了一個說著未來的語言和創傷場景對話的人,不斷繞著那隱沒的場景,讓那些說著異端語言的身體甦醒[3];在《十三聲》,當鄭宗龍和舞者們逐漸找到系列舞作的語彙與風格,我也從舞蹈藝術的領域闖進他最核心的提問:那遊子如何穿越階級、生活場域的差異,重塑自己和群眾生活的之間的回歸與連繫(association)?那些獻身創傷經濟體,面對生活的困頓、不安和祈願所衍生的身姿、祭儀和吟唱?那個連繫的「質」到底是什麼?我在接下來的「唱咒」段落中,觀察到重疊的幾種身體演繹,圍繞-解析著這個提問。
傍晚天空下並不共享未來的人們
男舞者圍圈唱起鄭宗龍請來師傅教唱的咒語。那是道教法事召請神尊,調遣兵將,安置五營,然後奉送神尊兵將各歸其所的敘事體。考究的唱腔構築了天地方圓,也展開神遊的維度。只見他們圍圈繞步,看著圈內的空洞的白色舞蹈地板。而原本為神明效勞的身體離開了圍滿彩仔掛屏的壇場,讓祭典過程隨著舞者空白的步伐化為舞台即景。緊接著在從道教祖師張天師那裡借來的場面,男舞者展開他吸引人的獨舞。行雲流水般的語彙與風格取代手印、罡步,深刻地經營著內在維度,直到他在激烈處癱在唱咒者懷中。男舞者(駱思維)接著在滿場紅光中嚎叫,抽動,內縮,演繹他的瘋狂場景。但當我從滿場冷靜觀眾中望向紅通通的舞台,卻也好奇他們究竟在和誰商量?畢竟若真的有人在壇場裡癱倒、陷入瘋狂,應該沒人真的能這樣冷靜坐在沙發椅裡吧?觀眾似乎也陷入幾種坐立難安的狀態裡:舞者的內在身體演繹如此深刻、激烈,但究竟連繫著什麼?
那已經甦醒、說著未來的語言和創傷場景對話的身體,卻繞到另一片斑斕華麗的過剩(excess)裡面。投影在背幕的影像──扭曲、慢速格放──讓艋舺夜間街景、廟會神將大仙尪仔的行進身姿滿出整個舞台的空間維度。全體舞者則在漸層堆疊的音景蒙太奇裡再現舞作前半段曾出現的自主即興動作段落或舞句。舞者賣力舞動試著抵達狂歡的高潮。但是「分解─重複─變奏-堆疊」的原理卻把畫面帶到疏離的門檻。他們像是找不到洋流的魚群在乍看波瀾壯闊的場面裡孤寂而吃力地舞動。原本看似流暢的自主即興段落漸漸離析成一連串失去連繫目標的動機。
當《十三聲》嘗試過渡到狂歡的精神狀態來回應創作論述中關於底層、民間、身體的期待,卻因為找不到連繫的質而顯得吃力。一片螢光斑斕卻依舊模糊的輪廓裡,舞者駱思維沒來由的一陣狂笑,脫下褲子之後,舞者再次一呼眾和,褪去衣物,在幽暗光線裡穿著肉色短褲與上衣,迎向落幕前繼續耗盡體力。逆著舞台上逐漸沉落的光,傍晚天空下,不和我們共享未來的人群仍在他們的路上奔忙。
倒敘回舞台上,女神穿著螢光彩衣被眾人托舉,身姿曼妙,流轉全場。這場面又帶我回到林懷民的《九歌》當中〈湘夫人〉和〈雲中君〉的記憶。相似的崇拜場景原型走出漸漸模糊遙遠的邊緣神話框架,引著眾人目光走進另一方神秘位址:仍然難以述說那究竟是廟會、道壇、甚或是趴場?畢竟關於「民間」或「邊緣」的想像與論述仍然難以坐落在舞台上所見的技術與風格裡。我們究竟以哪樣的技術探究連繫的質地?如何在與人群的關係中洗練連繫的目標?在各種修辭或論述都被一呼眾和過後,技術與關係依舊是創作者仍要帶出藝術節,帶進排練場,帶上旅途的議題。作為觀眾,我也仍有溫潤的好奇心,持續演練觀察與紀錄,和創作者一路的承擔對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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