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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巴黎、巴黎思鄉 ~ 常玉畫展觀後有感

Author: 小書呆, 2017年07月19日 17時34分

評論的展演: 國立歷史博物館:【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

2006年香港蘇富比春拍會上,常玉的《花中君子》以2,812萬港元成交;2009年春拍會上,《貓與雀》以4,210萬港元成交;2011年,《五裸女》以1.28億港元天價成交,打破華人畫家油畫拍賣紀錄;2014年他的畫再成焦點,1958年參選法國「Jansonne三年展」的《聚瑞盈馨》以8,076萬港元拍出。

常玉的畫可遇不可求,一般人少有緣親眼目睹。國立歷史博物館此次的「相思巴黎-館藏常玉展」,除了讓更多人能親炙他的魅力,也展示史博館修復常玉畫作的歷程,讓大家更了解國內文化資產保存的努力。

史博館1978、1984、1990年三次舉辦他的回顧展,2001年展出常玉百歲紀念大展。史博館藏有他的油畫49件(包含被列為國家重要古物的《菊》與《四女裸像》)和3件購自私人藏家的素描,囊括常玉晚期繪畫的人體、靜物及動物與風景三大題材,是品質最佳、來源最可信的藏品。

依據《常玉油畫全集》的統計,目前編目的油畫299幅:1幅為北京中國美術館收藏,49幅台北史博館所有,餘皆屬私人收藏。儘管常玉也有水彩、素描和版畫作品,然而對一位專業畫家而言,他的油畫創作不算多,何以如此?其實就因他的窮困潦倒。1930年代,他還買得起畫布時,作品數量較多,1940年代後,他的經濟陷入困頓,畫作常使用油漆、纖維板等材料,甚至在同樣的畫板上反覆作畫,作品當然不多,這在此次展品中都可印證。

史博館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常玉畫作?全因1963年訪法的同鄉、教育部長黃季陸邀請他來台師大授課並辦個展,於是他把畫作寄到台灣,並取得中華民國護照,還打算就此定居台灣。動身前,他突然想去埃及一遊,但當時駐巴黎的埃及領事不肯在中華民國護照上簽證,缺乏政治敏感度的他到中共駐法領事館申請護照,以為兩本護照可以互換,就把中華民國護照留在中共領事館「抵押」。看完金字塔後,他當然「換」不回那本中華民國護照,來台之行只能作罷。

經此變化,常玉益發消沉潦倒,健康快速惡化。1966年夏天,他畫了最後一幅油畫《孤獨的象》。三天後的8月12日,身無分文、足踝受傷行動不便的他因煤氣中毒,在巴黎Montparnasse酒店工作室裡結束懷才不遇、貧病交加的異鄉人生。他的作品隨後成捆地出現在巴黎拍賣市場,售價僅數百法郎。只是誰也沒料到,半個世紀後的他成為一個神話,成了「中國的梵谷」,被人們反覆解讀。

從史博館的展品中,可以看到常玉的畫風深受中國書法與水墨畫影響,線條中透出書法或水墨入西畫的獨特意趣,幾幅以鹿角枝水墨技法、不同色調畫成的盆景-《望月》、《萬物靜觀皆自得》,相映成趣。也可看到中國文人畫中最常見的「墨竹、寒梅」,不過用色不同罷了。荷花、菊花、銀柳、報歲蘭、游魚、蝴蝶、蜻蜓、花瓶,這些在中國有特殊意涵的元素,都是他入畫的題材,其中幾幅乍看還有梵谷鳶尾花、向日葵的韻味。

幾幅靜物花卉都有可觀之處,一幅金黃色調的《荷花》-荷葉隨風飄逸與魚群優游其中,是常玉少見的大型畫作;另一幅同為金黃色調的《菊》,群蝶飛舞其間,搭配紅色、黃色背景,筆工細膩有緻,令人百看不厭。幾幅畫風近似《聚瑞盈馨》的盆景,以紅色搭配金色,烘托熱鬧的節慶意象,北宋程顥的「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詩句也入畫。

裸女畫當然不會缺席,除了可以感受徐志摩筆下「宇宙大腿」所形容看到常玉的裸女圓潤雙腿的震撼,還有一幅《浴女》畫上有歐陽修的「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詩句,更可看到毫不遜色於《五裸女》的《四女裸像》-畫中的三女都只畫出一隻眼,有人解讀是因中國以往三妻四妾習俗中,妻妾間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和平共處,配上屬於傳統中國工藝的銅錢、壽字及盤長紋飾,讓畫面有了平衡感。畫面與處世智慧的折衝混搭,妙趣橫生。

常玉只在少數畫作上簽名,簽名樣式也特別,以紅色的彩筆畫個小方框,再在其中簽上「玉」字,其下簽上「Sanyu」,就像蓋在國畫上的朱印。值得一提的,他有時會化身小貓逗趣地出現在畫作中,在《貓與雀》中,他就將思鄉之情投射在仰望枝頭上母雀餵雛的小貓身上。《北京馬戲》同樣充滿濃濃鄉愁,與他1930年代畫的《馬上英雄》相互對照,只是當時他還浸淫在巴黎的浪漫情懷,畫面大都由白、粉紅、赭黃等淺色塊構成。《馬》所畫的則是在無垠荒漠中並肩奔跑的大黑馬及小白馬,與他1940、1950年代的《獵鷹》、《仰躺的豹》、《荒漠中的豹》和最後的油畫《孤獨的象》-廣袤無垠的乾涸沙漠中,憑空出現一隻簡化到只剩輪廓線的小象,沒有象群家人的守護,獨自奔跑著,似乎同樣透露出「天下雖大、何處容身」的抑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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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的一生耐人尋味,1901年出生四川順慶(今南充)的書香世家,父親常書舫為當地畫師,母親喬氏是當地富商女兒。常玉排行第六,14歲即隨名文學家和書法家趙熙學習,1917年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就讀,1919年赴日探望在早稻田大學留學的二哥常必誠,並在日本逗留年餘,曾於東京展出書法作品,獲當地雜誌刊載推薦。1920年隨二哥回到上海,並在二哥創辦的中國最早牙刷廠-「一心牙刷廠」負責設計包裝和廣告,長兄常俊民則在四川經營當地最大的絲廠。

隨著五四運動的熱潮,加上蔡元培等在巴黎「留法學生儉學會」掀起的打工留學風潮,常玉受大哥常俊民的資助,1920年赴法學習繪畫,與希望引進西學、改變中國的徐悲鴻,林風眠、周恩來、鄧小平,同為中國最早期留法學生。

和其他藝術家不同的,常玉並未進入法國的正規美術學院,而是在充滿自由氛圍的大茅舍藝術學院(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隨興素描、作畫,同在巴黎習畫的畫家龐薰琹回憶錄中,對當時的常玉有段生動的描述:「常玉一來,很多人圍著他,坐在他周圍。因為常玉往往不畫模特兒,卻畫他周圍的人,不管男女、年輕、年長,都畫成女人裸體。但沒有人抗議,相反受到極大歡迎。」

個性瀟灑不羈的他也常在蒙帕納斯區咖啡館流連。當徐悲鴻在達仰(Dagnan-Bouveret)教授工作室勤練基本功,渴望以西方的訓練改革中國繪畫的同時,常玉卻穿著考究地和出身法國貴族的女友瑪素調情。徐悲鴻前妻蔣碧薇在《我與悲鴻》裡對這位翩翩公子有段描述,「常玉、孫佩倉、謝壽康、徐先生在柏林合夥組織小型伙食團。做飯燒菜由我跟謝先生負責,徐先生洗碗打雜,只由常玉袖手旁觀,什麼事也不做,每天十一點多才來,談談笑笑等吃飯,吃飽飯拍拍肚皮就走,有時更彈奏幾曲曼陀林,這伙食團沒有維持多久也就解散了。」*。

友人王季岡則回憶「(常玉)住St.Michel街邊旅館三樓一斗室……外出隨帶白紙簿和鉛筆。坐咖啡館,總愛觀察鄰桌男女,認有突出形象者,立即素描;亦課外作業自修也……有時家中匯款未到,無多餘錢,輒啃乾麵包,喝自來水度日。惟一值錢的照相機,時常存入當舖,或向我告借幾十萬。待家款到,再贖再還……其人美豐儀,且衣著考究,拉小提琴,打網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菸酒無緣,不跳舞,也不賭。一生愛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所以有人覺得常玉倒像是遊蕩法國的曹雪芹,像賈寶玉一樣,敏感、任性、不想長大,漂泊在自己的世界裡,沉迷於美和純粹中。

因不執著自己的中國身份,常玉自然融入巴黎。他比同時代的徐悲鴻、劉海粟活得更純粹,沒有慷慨激昂的民族大義、憂國憂民的教育夢想、迎合消費主義的媚俗惡趣。如果說徐悲鴻的改革意識源自改變命運的強烈訴求,常玉與生俱來的優渥讓他無需刻意顛覆和重建什麼。憑藉近於直覺、幻想、與世無爭的童心,裸女、靜物、小動物是他筆下的主要題材,畫風、用色盡是中國傳統,如他所說的,「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於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了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想更了解常玉,應該先了解「巴黎畫派」。當時的巴黎堪稱世界藝術發展軸心,各種藝術形態、主義湧現,藝術家各自選擇派系來適應潮流的發展。但也有一群人不受任何流派影響,堅持自己對藝術的詮釋,他們被統稱為「巴黎畫派」。它其實沒有一個真正流派,就是20世紀初至1930年間活躍於蒙馬特(Montmartre)與蒙帕那斯的一百多位藝術家所形成的藝術風氣。由於他們幾乎都來自法國以外的地方,沒有固定的技法、統一的主題思想、執著於自我風格的追求,畫風相對被邊緣化,畫派中有哪些人物甚至都難界定,但卻是西方藝術流派中最獨特的-來自西班牙的畢卡索、俄羅斯的夏卡爾、義大利的莫迪里阿尼、立陶宛的蘇丁、波蘭的基斯林、中國的常玉和潘玉良及巴黎本土的馬蒂斯都算是。

現實生活中的他們大多是貧窮和痛苦相伴,很多人只能一起分租閣樓小屋。生活習慣和語言的不同,造成彼此相處並不融洽。生活上的悲觀態度,讓他們只能與「氣味相投」的知己自成一圈。而當時的巴黎或整體法國的氣氛也與畫派的形成有關法國雖然是一次大戰的戰勝國,卻也為此付出嚴重代價半數的青壯男子死傷、經濟受重創、工人不斷罷工,法國瀕臨革命邊緣,到處充斥對戰爭的恐懼,人們的生活迷失方向。

1929年常玉結識巴黎最有名的大收藏家侯謝(Pierre-Henri Hoche),也因此大量參與秋季沙龍和獨立沙龍展,特別是在歐洲地位很高的法國杜勒里沙龍(Salon des Tuileries花園),因畫風中西融合,常被稱為「東方馬諦斯」或「中國的莫迪里阿尼」侯謝也收藏他的111幅油畫和600幅素描。1931年,常玉的命運發生戲劇性轉折。長兄常俊民的絲廠受日本生絲傾銷中國而倒閉,後來因肝病去世頓失經濟奧援的常玉不得不有時到餐館打工、繪製彩漆屏風和器物謀生。

即使如此上門買畫的畫商常被他婉拒他還告誡龐薰琹「千萬不要上畫商的當」。龐薰琹回憶多次看到常玉被人包圍要買他的畫,他卻把畫送人,拒絕收錢。有人請他吃飯、畫像,他都約法三章「一先付錢,二畫的時候不要看,三畫完後拿了就走,不提意見。」不合作的態度使他和畫商乃至整個藝術市場漸行漸遠1932年侯謝和他斷絕合作關係,他的生活更加困窘。名畫家吳冠中認為常玉「敏感極端任性品味高雅。由於他的放任和不善利用時機落得終生潦倒」。後來,荷蘭作曲家約翰·法蘭寇(John Franco)取代了侯謝成為常玉的經紀人、後半生的知己與贊助者。

法蘭寇的表親威廉.梵谷是大畫家梵谷的親姪子,也是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的創辦人。因此,法蘭寇為常玉在荷蘭舉辦了數次展覽,也試著推銷常玉的畫作,只是都不太成功。法蘭寇於1932年立的遣囑中提到:「我無條件的遺贈給1901年出生於(中國)四川,現居於巴黎的常玉先生,每三個月一筆五百法郎的年金。」他對常玉的誠摯付出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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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博館這次的展品中還有一個少見的特色幾幅展品中出現色塊龜裂的現象、幾幅則在畫的表面出現凹凸不平的痕跡。據館方解釋前者是因常玉當時經濟拮据無法購買上好的顏料加上為了讓色彩能迅速乾燥定型,所使用的媒材不當所造成;後者則是他急於打包這些畫送到台北沒等畫作表面完全乾燥就以牛皮紙包覆、相隔交互堆疊所留下牛皮紙黏附的痕跡。雖然它們在畫面產生了當初沒預期到的效果但對常玉而言應該盡是痛徹心扉的淒涼吧。

常玉畫這些畫時,早已經歷漫漫的鬱鬱不得志但貧窮困頓並未折損他筆下五彩繽紛的喜樂、溫暖清簡的安逸。他不乏成名的機會,但從未挺身相迎就因他的「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全然體現藝術就是生活絕非沽名釣譽牟、取錢財的工具。我們可以想像,當時在簡陋畫室讀著《紅樓夢》的常玉,心中或許夾雜著「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忐忑和在台灣終結懷才不遇的殷殷期盼,試圖用僅有的家當以畫筆讓更多的人能瞭解他只是骨子裡閒雲野鶴的瀟灑、不理世事的純真,從未稍離。

1946年常玉接受法國藝評家皮耶祖弗(Pierre Joffroy)採訪時,曾為自己的作品下了一段詮釋「歐洲繪畫好比一席豐盛的菜餚,當中包含了許多燒烤、煎炸的食品以及各色肉類。我的作品則是蔬菜、水果及沙拉,能幫助人們轉換及改變對於欣賞繪畫藝術的品味。當代畫家們總帶點欺騙地以多種顏色作畫。我不欺騙,故此我不被歸納為這些為人接受的畫家之一。」萬物靜觀皆自得的他或許早窺見了生命的虛渺,選擇做一個永恆的旁觀者和體驗者,游離於現實之外活出純粹的喜悅?

  

*在巴黎期間,常玉與徐悲鴻、謝壽康、劉紀文、邵洵美、張道藩及孫佩蒼等人同組天狗會。徐氏夫婦後來移居柏林,常玉造訪後也於柏林停留了兩年。


 

參考文獻:

 

  1. 薛原:《閒話文人》秀威資訊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1

  2. 追梅客:【經典】巴黎浪蕩子常玉:一個人應該活得是自己並且乾淨,2017

  3. 陳惠黛 Odile Chen:華人西畫收藏家的夢寐以求第一人:常玉,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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