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介入參與成為「正在發生」的必然:《薛丁格的黑盒子》科技劇場的另類思考
Author: [2017特約評論人] 邱誌勇, 2017年10月02日 21時39分
評論的展演: 《薛丁格的黑盒子》
首先,這是一個「劇場」的表演嗎?是,也不算是!
歐美哲學家對於「劇場性」(theatricality)概念的探討可追溯自柏拉圖提出的反劇場性(antitheatricality)一直到現在的劇場性概念。喬納斯・巴利甚(Jonas Barish)在三十年前便全面性地探查整個西方歷史對於戲劇性這個概念的偏見與懷疑。「劇場的、戲劇性的」(theatrical)假定一種高張的、甚至是未修飾的、赤裸裸的,透過誇張的、情慾的、煽情的、粗俗的、矯飾的方式來表現所謂的「自然」與「真情」(decent),所有這些特徵皆是古老戲劇對於過度、人工與不真實的恐懼,也因而形成了兩種對立的觀點。[1]然而可知的是,由於「戲劇性」這個詞根基於特定的時期、特定的文化與實踐,因此關於該詞彙的界定並未存在著一個明確的定義。
將時序拉到當代的科技劇場,正因為媒體科技大量被引進到劇場的創作中,促使了劇場文本呈現出多元的面貌,也改變了「劇場性」的本質。擅長利用新科技進行創作的數位藝術團隊—「木天寮」在其長期的創作歷程中,便不斷思考科技對人類的意義。尤其在虛擬影像充斥、網路與社會密不可分的當代、線上遊戲成為橫跨現實世界與虛擬空間的中介,使得人們的身心靈必須存在於不同的平行宇宙中。以《薛丁格的黑盒子》為文本,藉由國立臺灣美術館為培育科技藝術人才的「科技融藝跨界創作補助徵選計畫」,以密室逃脫為核心命題,打造一場「正在發生」的劇場表演。
圖版提供|木天寮互動設計有限公司,攝影|吳燦興
有別於傳統劇場裡觀眾的身體是被動的,在《薛丁格的黑盒子》的破敘事結構劇情中,不僅打破了鏡框世界,觀眾(參與者)的身體也成為主動的行動者(agent),且觀影的經驗變成一種參與式的體現經驗。觀眾同時意識到他們既「存在於他們的身體裡」,同時也「存在於舞台上」;這兩者之間的空間交流被啟動了,這個空間即是體現視域的本質。透過這個空間,身體的能動性得以延伸進入劇場舞台或虛擬空間之中。儘管如眾所知,在劇場中,「觀眾參與」早已是一個既老邁且疲憊的話題,但《薛丁格的黑盒子》作為科技劇場創作文本,促使觀眾轉換成參與者的景況,並親身嘗試了「取消觀眾」的一種可能性。
觀眾從購票入場到參與演出,一進門便必須拿出自己的「身體」(透過登入個人資料、分配組別、服下安眠藥、戴上眼罩),結實地參與進去,成為演出文本的一部分。清楚的是,這個身體並不是物質化的身體,而是社會化的身體。透過姓名、性別、血型等等個人資料的搜集,產製一位位舞台上參與解謎的調查員,促使觀眾成為表演者,隨著敘事安排參與演出;於此同時,觀眾區另一群靜態的觀者,則成為觀看「表演觀眾」的凝視者。以致,一個劇場文本轉化為一種表演/觀看一體性的存在,表演觀眾「自己創造」表演,同時也是自己表演的觀看者。
圖版提供|木天寮互動設計有限公司,攝影|吳燦興
有趣的是,以「密室逃脫」為命題的《薛丁格的黑盒子》,在舞台空間設計中沒有過多的佈景,但燈光層次結構卻非常精細,零散的連續畫面在其間閃爍來回跳耀,單一情節主軸,卻不見得太過連貫的破敘事,在多元視角的舞台佈景中解謎著,成為鋪墊其互動性的極簡安排,其對於互動新媒體技術的整合與現實化,已然達到融匯的程度。特別的是,舞台上設計的互動界面與行動幾乎成為一扇沉浸入宇宙迷航的門,改變了劇場的時間與空間的本質。這種界面是一種體現的回應界面,它製造出一種替身/分身的經驗,或身體延伸的經驗。觀眾(參與者)轉化為敘事中的解謎者,當觀者透過角色成為舞台上的存在時,便產生了一種神秘的經驗。[2]因為熟悉的戲劇結構與敘事形式變得奇怪,觀眾(參與者)也感覺到其一舉一動成為觀眾區觀看的對象。
觀眾與表演者之間界線的瓦解或許是最吸引人的。《薛丁格的黑盒子》中的互動性創造出一種有別於傳統被動觀者觀點中的主動觀者,而是開啟跨入表演者權威領地裏。當創作者將此關係從幽暗、靜態的私密座位(試想戲院或影院)中拉出時,我們即可發現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變革。它同時也產生了屬於自身構造/空間(architecture)的移動性。這種空間透過投影、布幕、鐳射光、飛行器等科技裝置創造出巨大無比的圖像,卻不再受螢幕規限的景觀;觀眾席變得寥寥無幾,參與其中的觀眾調查員是遊動的。這樣心境上的轉變正是一種身體延伸與部署(distributed)的經驗,觀眾的身體超越了其傳統的界線、超越了自有的身份認同,進入劇場的擬態空間與科技體系,並被要求採取行動或做出回應,於是觀眾(參與者)的身體成為一種神秘的替身/分身(doubling),透過隱身的存在(invisible presence)以及科技所賦予的各種行動力,緩慢的、冷酷的重塑(re-casting)「劇場」的定義。
圖版提供|木天寮互動設計有限公司,攝影|吳燦興
在進行劇場設計時,《薛丁格的黑盒子》仍是從傳統的劇場語言開始,從既有規則出發,然後再加以改造,猶如打造一個科技劇場文本的獨特語彙一般,以致這不再是一場一場過的戲碼、或一個角色一個角色對戲,而是構築起參與性的結構,一個能夠處理行動者身體與碎裂敘事間的空間架構,創造出一種科幻、超自然與神秘的事物,甚至是非理性、鬼魅、或超自然議題的表演文本。行動者身體透過感應裝置、肢體移動、聲音、科技光影來啟動角色,展開故事。於此,觀眾的角色不再只是了解真相的代理者;反之,觀眾是在創造他們自己的真相。
綜而論之,《薛丁格的黑盒子》觸發科技劇場跨領域的混成現象(interdisciplinary hybridization),尤其是當創作者開始關注於社會性與參與性時,出現了所謂「表演轉向」(performative turn)的景況。科技藝術家、視覺藝術家與表演藝術家們共同透過探索各種持續性的、體現性的、社會性的、延伸性的劇場空間形式,重新想像劇場的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