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年音樂會》藝術實踐作為創作一種——訪藝術家謝思盈
Author: 許緋馡, 2017年10月11日 15時57分
評論的展演: 《忘年音樂會》、《羅山生活節》
與思盈相約在正午的咖啡廳,淺淺的表情聊起近況,看得出還有收尾工作的疲憊,但當訪問開始,這位青年藝術家便眼睛一亮說起這趟創作與研究之行,且看她以藝術活動為媒材,實驗藝術社會實踐的力量。
先聊聊開始「忘年音樂會」計畫的緣由?
思盈(以下簡稱思):在被機器取代之前,羅山是一個製作竹編斗笠的重鎮,今年一月來到羅山,原本是想要學習這項竹編工藝,認識了斗笠阿伯後,發現他連工具都是取材當地DIY,和以往必須找現成工具的印象完全不同,才發現傳統的手工藝,最重要的是「與當地做連結」。
開始學習這像傳統工藝之後,發現村裡有好多「身懷技藝」的老人家,會做二胡、醃漬豆腐乳......這些老人大多獨居,但我發現他們非常享受當地的生活,90多歲仍身體硬朗,而且很快樂,這是我在台北從未見到的;對比台北的老人活在掛號與處方籤之中,羅山的老人家每天辛勤農耕,自給自足,和他們對話能從中得到很多生活智慧。小時候台語不好,爺爺奶奶又相繼生病,和老人家從沒有機會好好相處,但羅山讓我發現年輕世代與銀髮族更密切交流的可能。
這個音樂會計畫討論的就是「忘年之交」的概念,即使相差60歲以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還是可以很純粹,不同世代的溝通也能激盪出創意。
為什麼會決定以「音樂會」來做呈現呢?這一路上是如何成型的?
思:起初設定規劃發表會和交流會,也會有工作坊,這是在進入羅山前就設想好的,但其實我到六月才跟村民們討論這個想法。「羅山生活節」是引進觀光客,規劃小旅行帶動生活體驗的運作方式,如果因此要求阿姨們表演,就顯得太突兀。反之若讓他們產生學習的渴望,轉為「他們想要」有成果發表,那就會變成村民「自發」的活動,所以其實我是「反向操作」的,並非帶著外來資源主導一切,而是跟著村民的腳步一點一點走向原本構想的目標。
前面花了三個月的時間思考如何促進村民的交流、青年如何融入當地,從我最擅長的畫畫課開始,表演課、京劇課、舞蹈課......憑藉在紐西蘭駐村的經驗,試著挺過一開始小貓兩三隻的情況,後來發現當地有家政班、隔壁村有歌唱班,許多愛唱歌的客家媽媽會到隔壁村去參加,才討論來開一個歌唱班。眾阿姨們常在家用卡拉OK機自唱自娛,開了班以後大家就可以一起唱歌、一起討論,即使老師一個月才能來一次,大家自主練習也規劃得好認真,以往吃飽看電視的時間,變成村民同樂的時間,這是始料未及的改變。
羅山村以往辦過的活動幾乎離「活絡社區」的目標都有點距離,一開始羅山生活節的執行團隊也是用熟悉的社群平台做推廣,然而如何讓村民知道消息和聚集人群,仍是很大的困難,後來發現地毯式的邀請、請村長夫人發傳單,是老派卻最有效的方法。操作也要當地習慣:時間接近再發傳單才有效;「手續費、保證金」做法行不通,執行「免費還附茶點」才能吸引人潮,更要配合農忙期、廟會、氣候(豪雨絕不會有人出門)等時間來辦活動,了解並進入當地的生活習慣,漸漸的人數從5人、8人到20人,這個計畫就動了起來。
確定開辦歌唱班之後,又是怎麼經營的呢?
思:歌唱班有「客家山歌班」、「台語歌唱班」,請老師來教唱的目標就是希望由入門款開始,讓阿姨們往後要學其他的也可以很好上手,後來也請吉那罐子樂團來分享客家流行歌曲,選擇琅琅上口的民謠、童謠,讓80幾歲的阿姨也可以覺得平易近人。我在選歌上下蠻多功夫,究竟什麼樣的歌他們能夠接受?唱起來不勉強、音樂不會有框架?找尋能夠放入生活經驗的老歌,且不過多修飾地把情感真摯表現出來。很多人以為「忘年音樂會」就只是一群老人的活動,沒想到阿姨們這麼有熱情。
老師們一個月才來一次,更多時候歌唱班像是自學團體。阿姨們自我要求很高,也會鼓勵第一次參加歌唱班的同學,在Line的群組裡大家會把自己的練習錄給老師聽,漸漸地平時各自為陣的小圈圈就被打破了,會有阿姨聊天的時候會開始說「我同學......」,互贈自製的豆花、推薦特別會燙頭髮的美髮店......生活好像變得更有趣了!
因為知道凡事都急不得,一面配合大家的步調,一面在教學上做調整。老師的年齡跨度很大,有70歲的山歌班老師,也有19歲的吉他手,阿姨們則是4、50歲到8、90歲都有,年輕人怎麼跟年長者溝通,就是最大的困難。因為時間有限,當然填鴨式的教學最快,但跟老師們先溝通好,不要抓得太緊,也許一次教個五成,其他讓他們在自己練唱時慢慢達到,阿姨們也有自己的「眉眉角角」,會協調出自己的和諧;追求一個完整度,而非技巧性或藝術性,教學者不會因期望過高而失落,學習者也會累積成就感。
跟著他們的節奏,不揠苗助長,我做最多的就是「推」他們一把。追蹤各個狀況,跟老師溝通給大家鼓勵和意見回饋,若是懈怠了就提醒大家驗收時間,重拾短期目標,等大家有信心、有學習的熱情。小朋友的團一開始只有兩個人要參加,我請雜貨店阿姨邀請更多人,她的雜貨店就在學生每天搭公車的站牌對面,就這樣「吃好道相報」越來越多人參加,有的小朋友只是陪阿嬤上歌唱班,並不願意唱,唱久了我就說服他「反正會唱了,那就一起唱吧!」,或者準備沙鈴、讓班長帶動全班,學習狀況不好時也要扮黑臉,內外兼施將大家慢慢撥進同一個池子。
一但有主動學習的渴望,事情就有加乘的效果,後來阿姨們主動說想要有個發表,水到渠成我也就接著說那麼來辦音樂會吧!團名「羅妹妹與山哥哥」、「羅山自然美」是眾人集思廣益來的,後者還有跟玉皇大帝求問呢!有了團名之後團服當然不可少,大家又自行討論想要怎樣的團服,這個已經計劃好的音樂會,就這樣順著大家的「心願」產出了,至於音樂會的附餐問題,則結合當地一戶一菜的活動,在既有的東西上加入新的元素,讓老人家可以出門,社區活絡起來。
難道沒有懷疑過會不會成功嗎?
思:事實上我本來就不覺得它會辦成,所以也是且戰且走,一開始村民也會懷疑,因為當地活動都辦不起來,這個台北來的學生到底要做什麼,我就憑著耐心跟他們相處,見面三分情嘛!透過真誠相待,村民也逐漸敞開心房,當然還是有些人會等著撿便宜,把我的成果拿去說成是自己的,不過這是我有想過的結果,年輕人需要的是實踐的舞台,而這些人需要的是面子,所以我都作足面子給他們,有些人看這個計畫沒有賺頭或認為歌唱班瓜分了地方資源,需要出力的時候便兩袖清風站得遠遠,然而我真正重視的是羅山能靠自己的力量一點點轉動起來,以往活動辦不起來是因為人不動,且很多事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忘年音樂會是自籌辦理,是「沒有門檻」的,大家都可以參加,因此成功整合了各處的資源,消弭派系隔閡,作為一個中介者的角色,溝通工作非常重要,總是能找到方式繼續下去,怎麼樣在有限的資源之內,以人情的方式做到最好的分配,「以人為本」,有多少錢做多少事,照著人的步調走,
知道妳長期經營「紅豆社」,以藝術教育為創作媒材,也正在撰寫論文的最後階段,這次忘年音樂會對妳來說收穫是什麼?
思:覺察到瑞芳紅豆社國際志工的侷限,我投入羅山這個計畫,找尋藝術計畫踏出校門外,能擴展影響到社群的方式,羅山的經驗讓我發現要用藝術做社會實踐,還是有很多方法,單看是用什麼方式,以及帶怎樣的資源進去, 像這次就是帶進年輕人創新的想法,並鎖定銀髮這個族群。
每一次實踐都是創作,也讓自己更加直面現實的黑暗面,但我同時在提問,是不是可以透過藝術的力量去做更多改變?羅山村就是台灣偏鄉和農村的縮影,人口外流、獨居老人、沒有文化教育中心等都是問題,其實銀髮族有很多可能性,也許只是缺乏一個領路的人。我自己旅行、交流的經驗是,每個地區都有一群銀髮族,但相較國外的老人對生活都很有規劃,台灣的老人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能夠做更多,如果他們能夠做些什麼的話,那對這個社會的發展或個人生涯規劃,都會很有幫助。
其實有很多路徑能讓一個地方轉動起來,不一定是一直喊著要做「社造」、做彩繪村,或者讓大學生出服務隊,有沒有另外一個路徑,透過藝術活動去做,雖然學生只是短期進駐,但讓地方可以自己活絡起來,不用一直倚靠外來者的幫助。比起「研究銀髮族的退休生活」、「研究社造如何帶動地方」這類議題,有沒有不那麼空泛的、更多路徑能夠改變現在看到的世界?不一定用管理的思維,也許藝術的思維雖然不能賺錢,卻能永遠留在人們心中。
很多人會解讀我是在做社區營造,但我不是,即便也有目標族群、想達到的具體成果,我是透過實踐去做創作,作品就是人們之間的交流,所以有時候感覺自己更像導演,讓大家照著我的劇本走。當然這種理想派的浪漫作法,未來不見得能夠維生,或許也會找一份不冷不熱的工作,將經濟與創作劃分開來,然找到感動、找到觀眾,大家相處得開心,對我來說這就是成功,而這是無法量化的。
小結
音樂會結束後思盈及羅山生活節其他夥伴,都還念著羅山的阿姨們,時常聊起又給誰捎去訊息,短短半年和村民們真的已如忘年之交,看著他們對話中流動的情感,也許真如思盈所說,「藝術的力量才能在人心中久留」,那是無法計量卻真摯的刻痕。青年藝術家以「藝術創作」的架構策劃、執行這個音樂會計畫,或許這跳脫學院的作風帶來不少質疑,像這是一筆不划算的生意,藝術家選擇浸入全新的交流網絡,憑藉觀察、等候生出村民的熱情,陪伴羅山村長成自立運轉的能力,筆者以為,這是一個藝術家對於創作理路的清晰,過程艱辛卻也透過與資源掌握者、村民、夥伴甚至與自己的對話,將這個作品壯大在每個人心中,那是兼具精神性與實踐性的一條路,青年藝術家反轉「社區營造」的操作,得到超乎想像的成效,羅山的轉動只是一個開始,藝術活動作為一種創作媒介,將交流視為一種動態的收成,此一格局讓藝術的無形力量發揮到最大,或許懷抱理想的浪漫主義者,無非只是想看見藝術的種子,在不起眼的地方也開出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