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與人的反覆辯證, 一切仍有愛-《康乃馨》
Author: [特約評論人]陳元棠, 2018年03月20日 11時30分
評論的展演: 《康乃馨》 - 2018 TIFA 台灣國際藝術節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Oliver Look
碧娜鮑許於1982年發表的這部經典舞作,自1997年來台後,再次於今年三月巡迴台灣,台灣表演評論人紛紛發表了觀賞「復刻」時,各自在心情上的悸動,與觀察此演出在鮑許過世後的差異,並再次探討鮑許在此舞作中對人的生存所表達的反省 ; 維持經典已是不易,保有鮑許的意志,我認為依然是可貴的。
鮑許曾言:「我關心的是人為何而動。」我在此作看到的是,鮑許以物件與人的交互作用提出象徵性的動作,大量的康乃馨在舞台上形成「花海」景觀,對比一開始舞者穿著不合身的女性禮服,那些清晰可見的作態與殘缺聯想,因此破題:繁盛與衰老共陳,四季仍流轉不止。
雖初始舞者小心翼翼不踩到假花,然動作逐漸產生的踐踏越來越擴大,過程中舞台繁花景觀隨著動作改變,情感之間拉扯形成了景觀「破壞」,舞者以非舞姿的動作產生事件的外在,動機則是由觀眾填入,事件外在產生也不由自主的引起了內在情緒,例如打巴掌與親吻、命令與懼怕順從,而遊戲的嬉鬧逐漸轉變成為爭吵甚至暴力對打,舞者種種真實的反應都引得觀眾的不安,對比與衝突不斷升高,變換快速的場景調度,將喜怒哀樂等等混雜交響,應接不暇,眾舞者總算坐上置於下舞台的椅子,以反覆的舞姿形成「表象」,然上舞台的請求哀哭聲仍不停歇,直到眾人堆高紙箱,特技舞者爬上兩側的裝置,自高空跳下產生的撞擊聲達到高潮,但並非就此罷休,一再又一再呈現權力與壓迫,舞者不斷望向觀眾,以目光打破台上台下界線的假設,像是邀請觀眾不只觀看,且要「進入」,也似不斷挑戰觀眾良知,使其無法安然端坐,進而,舞者逼近觀眾,跳起、摔落與哀號,甚至走下了舞台,將舞台事件與觀眾/現實連結起來。過程中舞者們奮力翻出自我內在,奮力外顯的激情,(尤其我觀賞的是巡迴最終場,舞者們皆已聲嘶力竭,疲憊不堪。 )舞者的語言使得事件產生辯證,震盪不止,尾聲再以事件產生反應,如台上切了洋蔥使得舞者哭泣,觀眾見證諸般「殘忍」而一再激起堆疊不忍,這些不忍皆在於物件與舞者動作的交互作用,原是一片巨大美麗的花海,舞者以語言反對視覺上的美,訴說著康乃馨很臭,並噴洒芳香劑,破除觀眾對美的沈醉之外,也以此感官感受述說,在塑料花海中的權力與生之慾望,彼此如何蒙蔽與掙扎。
此作反覆的呈現物的「被動性」顯在人的身上時的悲劇感,當舞者身似軟綿綿的偶,被動的接受巴掌、擁抱與拉扯,觀眾對此油然生起了憐憫,不由自主的服從對應了從不過時的全球性現象:種族與階級間的壓迫。在此舞作之中,是物牽引著動作,或是以物詮釋動作,物與人的主被動不斷交替著。舞者自身最後以社會雕塑(Joseph Beuys,1921-1986)之姿傲然的站出來,自陳成為舞者的原因,此時氛圍逐漸滌淨,沈澱至純粹簡單,舞者領著觀眾一同以手語舞動,舞者進入觀眾席,擁抱觀眾。
那位默然行走花海之間,揹著手風琴只著棉質內褲的女人,或許象徵了鮑許對人類的旁觀,《康乃馨》最終依然堅持:人會愛,人很美,那是在權力壓制下的反彈能量,如貫穿整齣舞碼的四季手語,鮑許提出了人類的現象,提出了對舞蹈的革新觀點,直面人性暴力,然有著極大的悲憫與希望,走向「修復」與「愛」。四季的手語舞蹈,也是觀眾與舞者共同紀念鮑許的儀式,《康乃馨》經典重演作為輸出全球的演出,以舞者使用中文完成自我表述,形成與台灣在地的連結,凸顯此舞作普世的關懷,並非只在表面,事實上,這也是此經典之所以流傳的價值。
圖版提供|國家兩廳院 攝影|Joechen Vieho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