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幻泡影:「關於島嶼」的美與惡
Author: [特約評論人] 何定照 , 2018年08月12日 23時03分
評論的展演: 雲門戶外公演《關於島嶼》
圖版提供|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 攝影|劉振祥
起初是完整的文本,熟悉的早期雲門,《薪傳》裡的先民渡河,耕鋤採摘,將他鄉的草野耕耘成一片自居的沃土。然後是生長,更多的生長,終至不同族群集結對立,冷漠仇殺,直至文字也無法承載這些暴亂的歷史,與人們相互焚毀消亡。
雲門舞集,1973年因「台灣該要有自己的舞團」創立,45年來編創上百齣作品,一路從全台跳到國際。然而,去年宣布明年退休的藝術總監林懷民,日前交出據稱是他最後一齣作品,竟呈現歷年舞作中前所未有的悲觀。
舞作起始,一切都很規律。傳統中最常拿來破題台灣之美的連橫〈台灣通史序〉中的「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由蔣勳磁性嗓音緩緩念出,與舞者《薪傳》中先民般開墾動作相映,背景襯著乾淨完整的口白文章。一切如此具象、穩定、合拍,既是雲門的早期,也是想像中的台灣漢人社會早期。
當土地成熟,族群開始蓬勃,舞者動作由敘事具象轉為《水月》般表意抽象,繁衍出代代子孫。然而看似寧靜的田園詩話,隨著口白中許悔之《月光雲豹》「月光帶著平埔族消失了」暗示的,其實並不那麼美好;隱隱的威脅,族群間的殺戮,終在陳黎詩作《島嶼之歌——給台灣的孩子》「閩南話,客家話,山東,山西,河北話,泰雅話,卑南話……」中展開。
所有的崩解,總需要一聲信號。當獨舞的女舞者,漸漸被眾人包圍、吞沒,只剩一隻垂死的手伸在人潮漩渦外,既似《春之祭》中獻祭的牲品,也令人想起描述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的《家族合唱》中黑衣女子的隻手獨舞,一切開始直線下墜。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錯了,隨著舞者間拳拳到肉的相互攻擊,正如「美」、「麗」字樣早在背景消解,觀眾不得不想起,寫下這兩句美文的連橫,早在現行史觀中被翻出是曾替鴉片政策辯護的日本御用文人,為了利益才投靠中國國民黨,其後人也被認定是靠老爸餘蔭拿盡好處;至於這兩句美文出處、無數學生琅琅背誦的〈台灣通史序〉,去年也被最新高中國文課綱淘汰。連《關於島嶼》原本想紀念的對象、早逝的歌手李雙澤,近年也因被視為左統人物,早已不再是青年政治正確的膜拜對象。
當舊價值崩壞,新價值尚未穩定,族群隨著不同利益不斷聚攏又分散,舞台上的舞者大亂鬥,終於難以避免。相爭的,暗鬥的,冷坐在一旁看好戲的……所有的舞者,終像舞台投影中的漢字與歷史具體碎散般流離,連囁嚅也找不到可以述說的字。婆娑之洋,美麗之島,原來只是泡影一場。
然而關於島嶼的一切,終究只是這樣?林懷民在舞作末尾,給了觀眾洗三溫暖般的連番註腳,要相信哪一個都可以。你可以停留在舞台上升起一片星空,舞者溫馨牽手跳舞,沉浸在再度響起的「婆娑之洋,美麗之島」磁性口白,彷彿一切歷經洗滌後又將開始;你也可以緊盯斗大的「永」、「遠」兩字生起又消失,全舞台驀然只剩一片大海和一排舞者,然後又只剩一個孤零零的背影獨立蒼茫,面對大海彷彿面對未來般不知所歸,或者正向一點,解讀為文明崩壞後,人終在大自然中重生。
當然,你也很可以相信一切只是一場夢——當燈光驟亮,海浪頓去,舞者突轉身面對觀眾,彷彿醒悟剛才那數百年騷動,只是夏日炎炎的一個夢。然而夢裡夢外,究竟是誰做了這個夢?又或者,包含雲門在內的這數百年史,都只是一場夢?
林懷民自言,這支舞,是他的懺悔錄;台下看來,這又如給台灣的一個寓言,一個警訊。是夢,是幻,是泡影或如露如電,是懺悔或警訊,或許從無答案。
圖版提供|雲門文化藝術基金會 攝影|劉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