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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身體之後、失去腦子之前:評陳芯宜的《留給未來的殘影》

Author: 許諾丘, 2018年10月24日 01時13分

評論的展演: 留給未來的殘影

 

VR體感劇院內互動展演區

觀察這近幾年電影圈及當代藝術圈對VR(Virtual Reality)技術的應用,今年台北電影節及高雄電影節都設了VR專場的放映項目(前者主題為「電影正發生:VR感官全浸界」,後者為「VR時代到來(The Future is Now)」;香港Art Basel和Google合作了VR藝術計畫; 年初藝術圈朋友們打招呼的第一句是「你有沒有預約到沙中之屋」;去年底如果有幸看到蔡明亮《家在蘭若寺》的人有福了;曹斐在打造第十八輛BMW藝術車時也使用了VR——談到VR,不少創作者對這種技術的描述是以「原本我只覺得是玩具/工具」作為開頭,在有了初步了解之後,才覺得VR「有可能」。

的確,VR要求觀眾在讀作品給出的觀看習性不同於以往,不少回饋會是以「觀者能夠更主動的在全景中選擇要看的內容」或是「造成感知上新的可能」作為此技術特殊且值得投資的理由。基於這樣的目的及原則,使用VR的創作者在想像觀者在其中的行為模式大多不脫這兩種:觀察或互動。當強調的是觀察行為,自然界、異文化、旅行相關的命題最適合:世界在觀者眼前開啟,儘管現下技術讓影像粒子不小、鏡頭推移時常常露出破綻且能清晰對焦的範圍有限,但這個將雙眼360度包裹的影像激起的是不同以往的好奇心,並不是眼前的畫面多擬真,也不是這個技術真的如宣稱所言「給出不同說故事的方式」,而是它要求不同的觀看動態,所有對「被框定畫面之外的畫面」的好奇心都可以在一個轉身被滿足,因此,再也沒有畫面之外的世界存在了,弔詭的是,看似能動的處境帶來的卻不是開放感,而是如同處在巨獸胃袋的感受。而互動則是驚悚或是情色內容的專擅,恐懼跟性慾或許是人類在一次性反應上最持久的兩種情緒,畢竟除此之外的情緒都要求前置的鋪陳,要讓人不覺疲乏地維持生氣或感動15分鐘簡直不可能。這兩種動作也正好提示了VR觀者僅有的兩種角色設定:如果不是第一人稱「我」,那就是完全不存在。

陳芯宜的VR首作《留給未來的殘影》之所以特殊,就是因為她在第一人稱與不存在之外,提供了另一種觀看位置,如鬼的位置。

…於是,在VR(電影)技術或設備尚未出神入化如夢境時,反而因為挑戰了什麼是「真實/不真實」而有趣:「因為感官感受了不真實而讓腦袋知道了什麼是真實,或因為非寫實反而讓感官接受了這是真實」。這些直接的感官感受,如剝洋蔥般,都讓我確實感知了「真實」的邊界在哪、身體/感官如何被延擴出去。——陳芯宜在FB上的發文
 

在那個每次只容一人觀看的互動展演區內,戴上笨重的裝置,駁二被隔絕,由陳芯宜提供的世界開始了。第一個場景是羅列著圓柱的破舊倉庫空間,轉身一周之後發現四個方位都由一樣的空間組成,因此你會發現,你並不是站在柱廊的前端或後端,而是站在十字空間的最中心。周書毅在這個空間中或遠或近地獨舞,有時會錯過,當你轉向東邊而他在另一方跳舞。他走近並點燃一根火柴,「您正在使用『生前記憶續存服務』,您將可選擇三段記憶。在您生命終結時,本服務將刺激您的神經元使其顯影。記憶記載時間為一根火的時間…」接著,一些影像出現,改變你以為自己之所是及之所在的空間;同時,一些來自聶魯達、《大智度論》的引言在耳邊響起,讓你不至於

這是我第一次製作VR影片,在構思與研究的過程中,不斷想著「VR要帶給人類的是什麼?人類的感官如何被拓展與改變?真實又是什麼?」,以及「在人類文明歷史中,透過聲音、圖像、語言、文字、影像…到虛擬媒體,所留下的紀錄,有多少得以穿越時間與空間,來到我們(或未來)的眼前?」。希望透過這些思索,將「形式/媒體」與「內容的核心」合而為一。——於高雄電影節手冊上導演的話
 

之所以會以「鬼」來描述,是因為陳芯宜並沒有落入觀察或是互動任一造,而這種「不是第一人稱但也不是不存在」的觀看位置,則導向了「沒有實體的旁觀者」。除此之外,對影像技術本身的細膩叩問也在幾個地方被展露出來:VR中的鏡子、VR中的電視螢幕、VR中的投影、VR中的室內造景、VR中的自然實景——這些名詞都不特別,但當是在VR畫面中出現,彼此似乎都在較勁著「真實」的程度,但當觀者以為自己有了答案,卻在往下一看找不到自己的下身之時,「VR中的自己」在那瞬間與上述的名詞並列,沒有置高給予判斷的機會。

能夠有異於多數VR作品的觀看人稱及動態,並不全然歸因於《留給未來的殘影》故事內部使不同時態有並存可能的敘事框架,也並不是像陳芯宜的FB發文中所說——「如何招喚你的身體?如何讓你的身體真正有感?」——在這支VR想探索的路徑。因為除非是以「我」的位置與惡靈或是女優互動,身體感在此技術中幾希。對筆者而言,使《留給未來的殘影》特別的關鍵是「將『形式/媒體』與『內容的核心』合而為一」這麼一句對所有學創作的人而言,或許並不特別的談形式與內容的方式。陳芯宜對於這個新技術的好奇心並沒有被「創造世界奇觀」的假象吞噬,她關心的仍然是人,當VR技術發展到極限,人會怎麼樣被改變?抑或,人會以什麼狀態、因什麼緣故不被改變?

在看完一支講1960年代外星人綁架事件、及另一支講偏遠小鎮弔唁者最後也成為怪物的VR作品之後,陳芯宜的作品讓人感激。在無人能全面掌握新技術的前提下,專斷的描述《留給未來的殘影》是不是好作品並沒有意義,但其中的令人動容是肯定的。一如Harun Farocki為何總是能說服我們:像他在Parallel系列、Serious Game等作品顯露出來的,使用影像,但不將影像視為中性的工具,而是以影像生產在影像與世界之間不斷進行雙向質問。當然,《留給未來的殘影》有的是詩性而非Farocki的政治性,但陳芯宜做到的是不將新技術視為新技術看,而是踏實地回到形式與內容、真實與再現之間的辯證關係使用該技術。聽起來似乎沒什麼,但在今天這樣的創作非常難能可貴:正因為越來越少創作者能做到這一點,因此現在的科技藝術如此乏善可陳,科幻小說如此聊備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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