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 生而為人 談讀劇《生而為粉我很抱歉》文本和表演形式的互文
Author: 培心, 2018年11月14日 22時50分
評論的展演: 《生而為粉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生而為人
談讀劇《生而為粉我很抱歉》文本和表演形式的互文
文/培心
主辦:黑眼睛跨劇團 Dark Eyes Performance Lab
演出:石家宇、楊瑩瑩、趙欣怡、廖原慶
時間:2018/10/11(四) 19:00、2018/10/12 19:00
地點:國立中央大學黑盒子表演藝術中心
脫胎自加拿大劇作家Olivier Choinière的原著劇本《Félicité》,導演兼劇本翻譯黃郁晴在中央大學黑盒子劇場帶來的演出,不同於2017年12月初在華山文創園區烏梅劇院的版本,改採讀劇演出形式,更凸顯了劇本中後設且多層次的文本指涉:黑盒子劇場沒有高起台座式的舞台,演員們於開演前穿梭於觀眾群中與觀眾聊天互動、聊著對於偶像崇拜的經驗,是為其後劇情需要的田調也喚起了觀眾心中對於偶像的種種心情,隨後從觀眾座位席中走到觀眾視線前方,即成了演員/說書人,並以掌聲、波浪舞和尖叫等互動,於劇場現形了對於偶像癡迷瘋狂的狀態作為序幕。
接著從大賣場的場景開始,每個角色一一自我介紹,燈暗燈亮後聽著文學性的描寫形容,彷若廣播劇,以現場手作音效配上小說般的直播描繪,用麥克風、大聲公或直接肉嗓口說……自如地創造出各類聽覺效果,穿梭於各類語文表演形式的幻影中。隨著一捲厚厚劇本的翻念,邊走動地唸演,時而旁白般的描述場景、旁觀地口述角色狀態,時而入戲地成為該角色,如同觀演內的觀演,身為旁觀者又為當事人地推衍出全劇本三萬多字的交織情節。而劇情推進中的問答、重複但不同語氣的台詞、或互相糾正確認的語句,乍聽時而像營隊團康的互動問答,又有種處於說書和相聲表演藝術邊界之感。而這些幕前幕後的模糊不定,不只在整體劇作的呈現形式上,更體現在這些接力讀劇的話語之間,看似拿著讀本、但每個說書人/演員之間互相反駁糾正敘事的翻轉錯落,如每個對話的角色和該是本角色的人互相澄清的「事實」,顯見了每個人觀看理解詮釋的各種落差:「……哭泣 不是 在掙扎……」由此也奠定下了觀眾接收時對於訊息真實可信度的質疑和模稜兩可,暗示了敘事的選擇分岔。
而不斷被呼喊和自我命名指認的三個女性名字:席琳狄翁(Céline Dion)、伊莎貝拉 (Isabelle)、卡囉(31Caro),是整齣劇糾纏難解的三大女主角,三者的情節線盤根錯節如伏流或隱或顯地交織,而劇情的分岔和疊合,有時是敘述情節的差異,如:從塑膠花味道的有無,神諭開始岔開敘述情節,與其他角色的對話錯落開來,只有席琳聞得到:花香香的、神諭聞得到說:花香香的等等。讓我於初始時有種進入推理劇的錯覺,好像羅生門、要如何發現真相破案而揭曉謎底。又如:女演員相同重複的語句,如同平行時空的錯位,可能同時代表席琳狄翁和伊莎貝拉。而指稱席琳狄翁和伊莎貝拉家人時的爸爸、媽媽、哥哥,沒有主詞所有格的存在,或可是各種無邊界的可能性/共性,令角色形象充滿曖昧驚人的轉化。
除了台詞上的分分合合,共同的物品也是穿越時空的暗示。如:信件和塑膠花是連接不同時空的線索,而關門後交錯的眼神和粗口、一如穿越劇的界線,瞬間急轉直下。而串起全劇三位女主角的除了席琳狄翁的音樂外,背後單一物品的投影影像,亦如開場和結尾的大賣場場景設定:資本主義的鋪天蓋地下,流行音樂和量販品的無所不在,看似人人都能擁有相同物品的普及性,但呈現了三種物品經驗的影像:單純物品的影像、該物品與其Costco標籤並列、該物品裝在標有數字的證物封套中(如犯罪現場勘察採證時,對於證物之蒐集處理後的樣貌)。以及再次回到賣場場景時,劇場上的真實物品/道具,從桌子上的散置被逐一地移到舞台地板中間作一橫排。那些經歷不同遭遇的物品將每個人生來光潔、卻如此不同的身世命運一字排開: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如同樣懷孕和流產/墮胎的兩位女性,被天差地遠地對待和形容:女記者和攝影師不斷被席琳狄翁感動到哭,而席琳流產時的大哭被描述為像唱歌般地哭;而伊莎貝拉被送進醫院時,另三人時而如同演員在「看戲」般,坐在如電影前後排的位置、椅子一致轉向伊莎貝拉,配以像是說閒話、受不了式的風涼描述,但當轉為專業的醫護人員時,其疏離、猜測、旁觀式的診斷,以下定論式的語言說她看起來不痛苦、不會痛、沒有哭……。
什麼是煽情、什麼是真實/人生,面對如此情節,人物角色的反常/正常反應,這樣的反差令人感到看似客觀和充滿人性關心式的細節描述,卻直白地透露了最殘酷的差別對待和忽視。末尾伊莎貝拉肚子的黑汁爆炸淹沒眾人,肢體解離的描述,非常感官地讓人毛骨悚然而撼動於一個人最基本的肉身,非常奇幻式但血淋淋的場面敘述,如同日本科幻或恐怖漫畫的筆觸,翻攪解離的不只是骨肉臟器,而是人性的扭折。故事始於席琳狄翁懷孕退出演藝事業的幸福、到伊莎貝拉弱勢的消逝,劇情接著從爆汁嘔吐後指認並唸出自己名牌的卡囉,回到了開頭賣場那隱射了資本主義之下的包裝、製造和消費慾望,各種符號和真實距離耐人尋味的場景。而那黑色支解器官的爆發嘔吐,如同人與人互相自我保護安全距離的打破,你不得不正視那肉身/生命的存在……反社會人格、不被社會接納歡迎的卡囉,這樣地來了!
以上看似三種人格,實為一體,一如商品陳列員和商品銷售員以及經理的「一體兩面」:體面完美的自我投射、喃喃自語或暗藏咒罵的內心劇場,員工休息室內心的無形霸凌,映射出文明武裝/偽裝的多面。「……她,穿著和所有員工一樣的制服,走進洗手間,那是唯一可以獨處的地方,轉開水龍頭看著鏡中的自己,心裡想著:我是誰?……」在洗手間整理儀容是大家熟悉的日常經驗,看著鏡中的「我」,我們究竟看到了什麼?不看了什麼?三位女主角也從自我照鏡中互相穿越成形,也從報章媒體中互相牽連,如末尾卡囉、商品陳列員和商品銷售員在休息室看報紙,新聞版面的人間天堂(席琳狄翁)/煉獄(伊莎貝拉),不管是社會慘案還是巨星八卦,在茫茫人海中載浮載沉,如同休息時間的消遣一樣輕如鴻毛、薄如傾翻的紙頁。人與人的疏離、距離,相對於生而為粉那完全沒有距離的貼近狂熱,再再凸顯了人在社群中無可奈何又殘酷的巨大撕裂和結合的聖靈充滿。
卡囉一角,似是指向「一般」生活場景「一般」人的媒介角色:並非不凡的巨星也不是社會慘案低階中的弱勢受暴者,因而最後再出現卡囉的段落,其中許多的劇情對話較偏向總結、寓意式的,一如卡囉(31Caro)一角的名字倒過來即成另一個神祕奇特的角色神諭(Oracle)。如:卡囉和經理互相猜想的內心戲「……對方要懂了、對方不能理解的……」,大家說難以理解接受他人,懂和不懂之間似乎有很明確的界分,但間接凸顯的是角色間看不到任何試圖理解的具體嘗試。喔不~其實從一開始在演唱會便是如此,在家人之間的互相描述中就是如此,只是猜中/沒猜中的差別,互相揣測幻想對方並理直氣壯地道出。一如卡囉重複說出的台詞:「工作最困難的部分就是會聽見其他人的心聲,看到其他人看到的」看不到他人會活得比較容易吧?是嗎?一如神諭的獨白:「想像一下伊莎貝拉的處境 想像一下」末尾回歸演唱會場景下,每個人人手一機地播音樂、製造音效、發出聲音,在眾聲喧嘩的媒體時代,更能看見/聽見他人了嗎? 末尾旋轉的CD投影影像,如同無法逃避的眼睛,直盯著觀眾。
在揮手和螢光棒的照耀下席琳狄翁音樂會上的宣言:嘆氣一聲、祈求世界和平,而從演唱會上到私宅的拜訪,多麼想挖名人各種私密可能:她的懷孕、丈夫的睡衣、豪宅房間等等。席琳狄翁不斷強調自己和其他人一樣冀求最平凡的幸福,而女記者兼傳記作家和攝影記者感到席琳像小女孩、像那青梅竹馬,而不斷地又哭了、又哭了……,在開場和末尾音樂會上悉心捕捉下席琳狄翁一頻一笑一動作的煽情描述 (說不定就是那位動不動落淚的傳記作家寫的)。對照全劇另一場非常煽動現場性的描述,便是伊莎貝拉家庭的動粗:充滿音效臨場感和激烈的言語交鋒、慢動作特寫、幹字滿佈的宣洩情緒性言詞……乃至性事中閃光燈不斷的喀滋~ 舞台燈同時閃著劇場,觀眾在無形中被拉進案發現場,成了殘酷的見證人,但動彈不得的觀眾一如看電視、看報紙、看戲,看著那一端發生的事情、聽著那些叫喊,令人心驚於全劇開場的口白:「是在大賣場是也不是,場景在鏡子的另一端」那鏡子不只是凝視自我的幻化,也是照見世間眾生的相機鏡頭,相機無辜而平等地被賦予任務:捕捉下各種「高潮」,但失去脈絡來源聲音的被攝者,能因此被看到?出自不同麥克風、隨身盒式小蜜蜂、大聲公等的聲音,如同各家記者和見證人的言詞,時而融入情景情境、時而出戲般互相打斷,不只質疑了角色自身,也將各種傳播方式:語言、影像和劇場本身的傳播,放入了待考區域。一如這些生花妙筆又夾帶批判的劇本文字,作為藝術、作為媒介可以是一面鏡子:區隔痛苦、創造想像……以多重角色的象徵提點、極簡削去式的展演,讓人在難以下嚥的咀嚼中嚐出五味雜陳的甘苦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