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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子〕為引線的深井爆炸

Author: 陳伊婷, 2019年03月27日 16時20分

評論的展演: 《江城子》

文/  陳伊婷 ( 臺北市立大學、元智大學兼任助理教授、藝評人)
圖/   大稻埕青年戲曲藝術節提供,陳宥崧攝影

人生就像是一段從草原走向雜木林的旅程,隨時都可能掉進深井裡。蘇軾是!林沖是!我們也是!而「戲曲劇場」【1】這口井深,不難看出掘井人的野心。

中國經典文學的課堂上,蘇軾的〔江城子〕憶夢,是老師們不得忽略的名家詞作,而蘇軾雖被歸為豪放派詞人,但熟識他的人,應該都知道,沒有人是天生的曠達。人生行路,走著走著總是有絆腳,或落井的時候,然蘇軾給我們的禮物,除了文學藝術上的成就外,是他以順處逆、以理化情的具體實踐。宋神宗·熙寧八年,寫下「十年生死兩茫茫」時的蘇軾,因三年多前與變法派不合,自請外調。輾轉待了幾個州後,出守密州。當時密州蝗災、旱災接連,百姓以樹皮充飢、沿街棄兒、惡莩遍野。身為父母官,親自補蝗救災的高敏族蘇賢良【2】,這個時期也寫了許多懷人之作,〔江城子〕憶夢即是。【3】

戲還沒開始,舞臺兩側的投影字幕,以進行中書寫的形式,一橫一豎地緩筆而成「江‧城‧子」三個字,這極短卻充滿詩意的運筆鋪敘,展現了中國書法的美,接著舞臺正面靠背投影的〔江城子〕全闕詞漸寫而成,這長篇動態書寫影像,那流動的韻律簡直跟場上話語一樣充滿魅力。更有關注到「觀眾視覺」【4】的燈,成功地展現在戲曲舞臺上「存在的理由」【5】,他們萬萬沒想到,對觀眾而言,在接下來的戲裡,舞臺上同時有舞蹈、歌唱、戲曲、佈景等多重元素時,沒有燈光的指示與巧思,整體布局絕對會是窘迫的,然《江城子》裡無盡組合的燈光,則充分發揮了貢獻。  

江城子

首場「思念無垠」,在徐詩慧簡短口白後,首先出場的是飾演王威凱的戲曲演員林璟辰,在《江城子》的背景設定下,王生縱有戲曲演員先天地合適腔調,卻沒有戲曲場域後天的逐字幕優勢。雖說是戲曲出身,但如果今天是要跨界演舞臺劇的話,也應該把人家的基本功給做足了。而戲曲演員講究的「千斤念白四兩唱」,也說了無論是哪種劇種,念白都是很重要的,千萬別因為含糊的口條與咬字影響觀眾對劇情的理解,這樣反而跨界跨到不及格了。那屬於專業的「曲」呢!〈寫狀〉是傳統戲曲中演繹【吹腔】的著名折子,曾習〈寫狀〉的他【6】應該能掌握才對,但本劇中前兩支新編的【吹腔】,音完全不準,嘔啞嘲哳頗令人驚愕,更別提曲意婉轉地引出「生死兩茫茫」的詞情了。一位好的戲曲演員,要駕馭完整的戲曲程式,才能撐得起完善的演出,在基本功不足的情況下,別說是行家,但凡聽過唱曲的人,多少都會感覺有些奇怪。那現代劇場表演部分呢?雖說人是走出了傳統戲曲舞臺的框框,卻不表示走出了內心的框架。戲劇寫實演出中,演員必須完全認同角色,在詮釋時才能有內在情緒作為支撐。因此一位敬業的演員,會花時間花心力去揣摩疊合角色的狀態,達到心理上零距離,才能維妙維肖的活在舞臺上。現實生活中的異性戀演員,在《江城子》裡願意做、有做好,扮演同性戀這件事嗎? 謝筱玫云:「兩名男演員互動起來有幾分僵硬尷尬,觀眾在台下也很難被說服。」【7】這真的也是我的心聲,肢體的僵硬、不流暢的情形還不僅止於「戲臺夜話」的同性親暱互動而已。第五場「逆旅殊途」自試槍練槍開始,兩位戲曲演員,加上四名逃亡國軍與共軍舞者,場上的交錯,真的只能用亂成一團來形容,等到畫面乾淨些了,聚焦在王威凱身上時,他卻緊張地撈不到口袋裡的槍,不禁讓我打了冷顫!

而第一男主武生徐挺芳的「活林沖」表現?或有人知,現行《夜奔》段子是經過戲曲演員世代打磨來的,《夜奔》的林沖,從軟弱的禁軍教頭,華麗轉身成為英雄。戲曲舞臺上的心境與《水滸傳》故事裡的他,已大不相同。《夜奔》的蒼涼,也與悲壯、慷慨不同,更帶有股意念深遠的無奈。試想,揭露專權敗朝之事,卻不斷遭到高俅的陷害追殺,一而再再而三的走投無路,最後只能拿著柴進給他的書信,投奔梁山。一身黑衣束腰羊腸夜行,心中的不寧靜,英雄的失落與為力,從效力朝廷的八十萬禁軍教頭「實指望封侯萬里班超」,到流寇嘯聚之所「逼作叛國黃巾,作了背主黃巢」,他的人生價值正面臨巨大的挑戰,「鬢髮焦稍,行李蕭條。」是如實的人生寫照,而最可怕的事情不是受傷,最可怕的是找不到答案,還得面對、接受這一個結果。因而無助交織著無奈、淒涼隱忍著不甘。我突然理解為何楊儒强《江城子》中自小被拋棄,無法抓住永恆快樂的名武生胡志鴻,演活的不是「武松」、「趙雲」而是「林沖」了。

國光劇團 新秀武生演員 徐挺芳,飾 胡志鴻的「活林沖」

在崑曲的舞臺上「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不是白喊的,這都是唱、作並重的獨腳冷戲,因此對演員的要求格外地高。而歷代的戲曲名角是如何演活林沖呢?走在崎嶇山路上的繁複身段,從心力到體力的全神貫注,才能把這內心備受煎熬的形象給突顯出來。在空曠的舞臺上連唱帶作,將內心的活動外化,完美的呈現所謂地形神皆備,這是一個沒有技巧,就不會好的一個名段。扮演活林沖的徐挺芳是有附好嗓的,但駕馭崑腔上頭,仍須請師磨戲,先把曲子唱熟了,再來拉身段,才會有臺上更熟練流暢,進而演繹出有神韻的成果。至於戲劇的部分,與愛人互動可算自然,相信導演也花了不少時間調教。從少到老的戲劇演出則值得鼓勵,如何讓肢體故事說得更好更順暢,仍需磨練,但擁有劇場潛質,還是頗令人期待的!

身為觀眾,面對《江城子》內戲曲作表的不滿足,劇場演員陳敬萱所飾演的徐詩慧則是滿場生輝。先有楊儒强深刻而動人的詞情,配上黃培育長年積累的電影、廣告、舞蹈配樂的經歷所釋放的敏銳與細膩,一首首洗腦的現代音樂旋律,在在顯露二者縱橫的才情。而劇中唯一女主陳敬萱的演出,則為本劇大大加分。進場前,大多數的觀眾應該都知道,這是一段以「同性戀侶」為主線的故事;進場後,老太太卻在陳敬萱的詮釋下,有了明顯的性格標記,與先生結縭六十年後才知道真相的徐詩慧,面對人生巨大的衝擊,她跟林沖一樣,先是不甘,因而言語尖銳刻薄,連貞節牌坊的烈女也一併數落;她跟蘇軾一樣,面對無法扭轉的結局,以理化情反過來安慰了胡志鴻「在命運的齒輪前,你得低頭。我們都只是小小的個體,形單影隻,就像你和我。」而感情裡「沒有先來後到,只看孰輕孰重」的執手回憶,同時也解救了她自己。當她走向痛不欲己的胡志鴻,不吝惜給得擁抱,對觀眾而言,沒有什麼樣的結束,比這樣還完美的了!


劇場演員 陳敬萱(飾 徐詩慧)

在某種程度上,人人都懷抱著自己的故事,而蘇詞之所以千年後仍能觸動人心,只因他的筆下,不僅只是個人的淺酌低唱而已,還有那些、這些的普世情懷。因此,楊儒强的《江城子》對我而言無關乎同性議題、無關乎時代考證,而是藉由不同形式,閱讀文學的我們,也能從作品內,觸發到自己的內心,讀出文學的本質,那麼就有了不得不讀的另一層意義了!

雖然,大時代的井太深,需要的不只一個多小時的戲劇時間;多重元素結合的井太深,讓每一個亮點的跳轉都夾帶些許的遺憾;演藝的井太深,需要一張開口就有過去的演員。但戲臺上的時間太短,一如這個世間匆促,故事中有許多的情感並不缺乏強度,卻缺乏饒富韻味的表達方式;舞臺上的空間太小,一如感情世界中多重身分的堆擠,有慾望、有真情、有告解更有面對。即便是如此,這晚與許多第一次進劇場,一同掉進這口深井的學生們,我們都在心裡各自引爆了大小火花,並發現了井裡的四方密道,有音樂、有舞蹈,有劇場設計,有戲曲、文學。我們在此開心地聚集,並沿著密道前往不同的生機國度。


有音樂、有舞蹈,有劇場設計,有戲曲、文學的楊儒強「戲曲劇場」作品《江城子》

注釋
【1】「我期待的『戲曲劇場』《江城子》,能夠不同於近期臺灣各劇團對古典詩文作品的改編,強調詩文作品的原始的故事生成,而是將詩詞意境的抽象意義和劇場疊合,使古典戲曲的韻味能從中獲得共生的機會。在劇場演述的,不是可歌可泣的忠孝節義;不是古典新編的故事結構,而是將戲曲導入劇場的新形態作品。」楊儒强〈等待的對面,可能是一輩子〉,《江城子》節目冊,頁9。
【2】蘇軾於宋英宗時任鳳翔通判,主持當地獄政、稅收、賦役等事務,緩解人人民的痛苦,百姓開始稱他為「蘇賢良」。
【3】〔江城子〕憶夢,作於宋神宗‧熙寧八年 ,隔年亦有想念弟弟蘇徹的名作〔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 )。
【4】燈光設計王嘉揚:「這齣戲的靈魂貼著文字而行,……若在劇目中穿插字卡的表達,是傳統戲觀眾早已習慣的觀點,那麼藉由燈光將大綱或時空背景等要素簡要提示,在觀眾視覺上是否能夠成立呢?」《江城子》節目冊,頁29。
【5】燈光設計王嘉揚:「我面對處理新創或燈光+傳統戲曲的時候,總是會非常後設地假想,戲曲長流中祖輩們從來沒想要過燈,燈要怎麼找出那存在的理由?依舊,前方示團迷霧,也無措手暫停之處……」,《江城子》節目冊,頁30。
【6】「曾習劇目:……《寫狀》」,《江城子》節目冊,頁49。
【7】謝筱玫〈衣櫃裡的記憶:《江城子》〉https://reurl.cc/XRYVg 瀏覽日期:2019.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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