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語言的失效、失聲到混雜重繪亞際的文化想像: 側寫《隱形城市—三城記》
Author: 邱誌勇, 2019年10月02日 16時00分
評論的展演: 《隱形城市—三城記》
原文刊載於2019 10月號文化快遞「快遞藝評」,「快遞藝評」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台北市文化局「文化快遞」合作多年,針對近期台灣表演藝術類藝文活動,提出專業評論,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的多面向議題與探索。
文/邱誌勇(清華大學藝術學院科技藝術學士班教授)
照片提供/差事劇團 攝影/郭盈秀
當代全球體系中對「國家—族」的文化想像歷經了幾個重要的轉折,從班乃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強調如何透過印刷資本主義,使用在地語言的出版物,建構出「想像的共同體」;爾後,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在「東方主義」中描繪出西方如何憑空想像地建構出東方學;直到岩瀏功一(Koichi Iwabuchi)的「重返亞洲」論及轉變中的亞洲文化想像,強調在地主體話語權的回返。如今,如何在文化展演中呈現出對西方霸權話語的抵抗與想像,成為亞洲各國家努力的方向。《隱形城市—三城記》透過臺、日、韓籍三位導演,以三場接續形式,每場三位主角,重繪亞際(inter-asia)的文化想像,而語言於此之中,從「失效」、「失聲」到「混雜」,指涉著文化特質的不準確、斷裂及衝突,卻沒有成為彼此溝通的障礙。
從表演開始前,觀眾便能意識到舞台中的台座投映著由三條線構築而成的34個抽象符號,這些符號或許可辨識為有意義的文字、抑或是純粹的幾何圖形,隱約述說著「三城」的象徵表意;然而,若試圖想明確地以既有現實來理解情境中的情節,終將陷入困境,因為它們不再是一段穩固的敘事,更不試圖去構造一個神話體系的意義,抽象線條組構之間彷彿是一新體系的堆疊特性、一個意義流動的間帶關係。它們作為《隱形城市—三城記》的起點,遮掩實質化符徵的想像,貫穿三場戲中隱晦的語言符號,使其不再是特定族群共享的語言,也不能被明白的意會。
當語言「失效」,肢體卻愈顯清晰!在第一場戲中,三位男子艱難地接續爬上高崖,透過無法溝通的語言,反覆強調「我不知道」、比手畫腳的嘶吼對話,並爭奪著花朵。有趣的是,表演者口中的對白、相互拉扯的肢體,以及字幕間的不對稱關係顯得幽默風趣。語言猶如索敘爾所述,攸關於個人的、社會的、心理的層面;是指用來溝通的習俗系統、純粹的社會客體;它同時是一種社會制度與價值體系。然而,在此場戲中,語言卻如此任意武斷,失去其崇高性,最終猶如女神般的白衣女子墜落山崖。
隨之而臨的是「失聲」的第二場戲。猶似天橋階梯與雜亂屋簷的場景雖愈趨寫實,語言溝通的表達能力卻愈趨消逝。「失聲」的這場戲透過背景音樂、現場滴答水聲,以及表演者的肢體互動,引領著觀者情緒的起伏。而表演者時而緩慢、時而急促的節奏,儘管沒有對白式表達,卻讓表演者在空間(城市意象)中彰顯出生活的掙扎、嘶吼、悲痛、死亡、慌恐等諸多感受。有趣的是,戲中刻意讓演員「出戲」調侃對方「演得不錯」,以及從觀眾席後方走下,與觀眾拍照、對話的橋段看似突兀,卻結實地讓劇場欲表達的「寫實感」成為「現實」,更讓城市邊際顯得模糊。
進入語言變得「混雜」的第三場戲,三姐妹停駐在舞台的空洞時刻,後方的字幕卻是深沉的存在主義哲思,提問著存在、勞動與自由,更演繹著日常生活的無意識行為;而在泡溫泉的情境中,表演者邊打鬧邊對話、雞同鴨講地摸索著彼此話語中的意義。此語言溝通的情境更讓人們了解,當一個人試圖對另一個人說話時,或多或少他就已經在說對方的語言了,儘管三人各自使用自己的語言,為讓對方了解其意義的表達,或是以英文,或是以簡單的肢體動作,來達成其效果,而語言的含混交織狀態也由此被凸顯出來,更寓意著當代城市文化的混雜景況。
在《隱形城市—三城記》中,語言已然失效、文化特質顯得模糊,國家亦不復重要。三國劇場藝術家強烈地表現出「活在當代」的文化混雜性、批判著西方文化整體性與既有刻板印象。但值得反思的是,如果語言在本質上是一種集體性契約,個人若想透過它來溝通則必須全盤接受;那麼,三場戲中,看似無法溝通的文化語言,卻在普世的「英語」與「西方哲學論述」中得到救贖,這是否仍然是一種在西方語文霸權思維下的亞際掙扎,一場無盡失落的爭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