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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人類黑區》的觀後速寫

Author: 邱誌勇, 2019年10月25日 12時10分

評論的展演: 2019舞蹈秋天 一當代舞團 蘇文琪《人類黑區》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餛飩死。

            ~《莊子・應帝王》

藉莊子「渾沌之死」之寓意,一當代蘇文琪新作《人類黑區》再次以數位表演混成舞蹈形式與數位科技之跨域元素,闡述宇宙從渾沌未開到人類現世的進展過程,批判著全球暖化下全球極端氣候議題,以及人類自以為聰明地邁向自我毀滅的殘酷現實。

從太初之際、幽暗未知的境地開始,事物被掩蔽、神秘卻深遠、靜寂而朦朧。因為「黑區」,以致舞台四週被形塑成暗黑,物件與人物被置於黑暗之中,時間在無垠中緩緩流逝,緩慢到令人心生恐懼,卻是一種寫意的美麗姿態。與其說「黑」,其實更是「幽微」,儘管事物如此般的掩蔽、朦朧、靜寂,地表上的規則性紋脈卻又如此清晰,隱約之間恰似有著一個理性的肌理。與此同時,舞台上忽明忽滅的光,恰似日月星辰的時序變化、耳邊傳來轟隆低沈,猶如地表板塊運動摩擦所產生的聲響,反覆地在空間中震盪,讓觀者彷彿置身於真空無重力的宇宙之中,藉此表達「親密性與強度的美學」(an aesthetics of intimacy and intensity);而舞者恰似伊甸園中的亞當與夏娃,佇立於漆黑的舞台之中,以迂迴糾葛、交疊互黏的身體語言,引領著關於「起源」(origin)的想像。

《人類黑區》 攝影周嘉慧 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提供

《人類黑區》    攝影|周嘉慧     照片提供|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空間」作為劇場性的一個重要機制,《人類黑區》的舞台場域空間更讓觀眾得以經驗到表演的動態性。隨之而來的第二段落,舞台上的燈光從如文明未開的單一色系,轉化為由紅、綠、藍構成,分別照映著舞者所在之處,其肢體語言不禁令人回憶著蘇文琪從《Loop Me》(2009)、《ReMove Me》(2010)、《W.A.V.E. 城市微幅》(2011)到《Off the Map 身體輿圖》(2012)延續下來的一貫舞蹈風格,時而果決明快、時而綿延迂迴、時而矗立直挺、時而臥躺扭曲。當身體語言對應著滴答聲的電子聲響,更像似闡述著從渾沌一體到化為陰陽兩極的轉變、時間遞嬗的洪流,以及人與世界的關係。當地表皺摺透過機械裝置進行充氣而隆起的造型產生型態上的變化,機具不言而喻地的確賦予空間特殊形體,使之成為一種文化之物,它將莫名形態事物從自然的狀態轉變成文化產物,賦予它新的形體意象。這些隆起變化的造型物也的確模擬了山川百岳、表意著自然環境的諸多可能性,觀眾的角色亦不再僅是為了了解真實的再現;反之,是在創造他們自己的想像意境。因此,對於科技劇場的展現不再是透過它的再現方式,而是透過它的建構過程,加以定義。隨後,煙霧從天而降瀰漫整個舞台的景況,更添增了幾許的神秘感,使舞者在舞台上猶如空氣般被單獨抽離,在緩慢姿態中逐漸被黑暗佔領;而當舞者沒入突起造型物之際,昏暗的空間傳遞出詭異靜謐之感,使各種感知經驗,以純粹的形式衍生而來。

爾後,急促的聲響與激烈的舞姿轉化了前兩個段落的幽靜之感,此敘事段落中的音部分別出現男女變調的聲音,暗喻著語言的初來乍到、猶如變形蟲狀的斑斕光影亦寓意著進步演化的光明進程、舞者的身體語言也變得更有律動節奏。聚光燈從觀眾席後方強烈而下,掃描探索著未知的黑暗境地,其中更顯現出足可辨識的地圖影像,具體而確著地展現文明的足跡。舞者身形與光之間處於一種共同存在的樣態,光賦予舞者現形的可能,舞者身體乘載著多彩的光,賦予光特殊的文化意義。「光」就像似操弄著「神學」與「科學」的論辯,探尋著真實、真理,表意著啟蒙與文明,從中訴說著光作為獲得真理知識的源頭。然而急轉之下是,最終分別靜坐於兩個角落的舞者,在濃密煙霧的情境之下,讓舞台、舞者、觀眾全然淹沒融合為一體。當煙霧的無名姿態迫使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之際,物質世界亦不復存在,藉此批判人類文明最終將成為毀滅自身的作手。易言之,《人類黑區》透過人工化的佈署,混合對萬物初始的想像、原始自然的描繪,以及科學精神的實驗,創造出獨特的景緻,省思著人類在追求經濟成長與快速傳播的科技世代中,如何面對己身所處之環境,對身邊事物環境之關懷,藉以呼喚對自然的尊重。

《人類黑區》 -3

《人類黑區》    攝影|周嘉慧     照片提供|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不可被忽略的是「聲音的表演性」,《人類黑區》以表演性聲響(音)的神秘性特質喚起人與環境的親密關係。從轟隆低沈的板塊摩擦聲,轉化為風、水、土地的意境聲,直到電子聲響的滴答聲,以及可被辨識的男女變調聲音,《人類黑區》中的表演性聲音,在本質上表現出聲響(音)並非僅是描述或再現,而是一種演出、激發(activate),當聲音元素充滿空間、傳遞到觀眾耳邊,產生體感與想像,其效應像是一股能改變某些事物的物質性力量,其不僅止於表演者與舞台效果,觀眾更被系列的聲音轉化與表現激發出其想像,體驗聲音的文化意境、時間遞嬗與空間轉換的情景,同時展現出自然環境中的一種危險與不確定性的邊緣。

無庸置疑地,隨著二十世紀的新興技術將生活世界勾勒的越趨複雜,仰賴視覺與聽覺的媒體也戲劇性地改變了展演的狀態。倘若「感知」是一種歷史性的認知過程,涵括了時間擴展的特質,則此時間更具有無限延伸的可能性。呼應蘇文琪所強調的,《人類黑區》透過媒體化(medialization)舞台元素的綜整性運用,試圖超越人類中心的時間感知、擺脫微觀視野的空間結構,在一個真實的文本或表演存在的當下,廣褒人們對於文本的感知在一場時間、空間與社會的交會中產生效果。《人類黑區》形成一種外放性的流動時間,以舞者身體姿態的延展與動作表意宏觀時間的感知,促使觀眾能體驗存在於當下的行動,並使感知與經驗得以具體化實踐。

總體觀之,《人類黑區》中除了地面上的幾何造型線條、最終藉由聚光燈掃射投影出的模糊地圖,鮮少有具體圖像;然而,透過舞台設計中的幽微境地與舞者身軀上的抽像姿態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魔力,使其成為非凝滯凍結的事件,而是將時間變為情境的一種翻譯,以「景」取代敘事、憑「身」闡述時間、借「黑」表意人與世的中介,將整體綜整元素轉譯成人們可想像的意象,使之成為成為理解宇宙世界的依據。於此,人們不再解讀依靠圖像的呈現與解釋,而是沉浸在抽象的時間作用之中,感受時空境地的想像。

當「人類紀」(Anthropocene)此一名詞問世以來,似乎預言著人類將成為地表上的某一個「過去了」的紀年;而作為一個警世的批判性創作,《人類黑區》(Anthropic Shadow)擺脫了人類固有的時間感知節奏、揭示了對當前科技世代盲目樂觀主義追求進步的憂慮,作品讓舞者幻化為抽象時間的具象指涉、讓舞台聚變為一無所有的荒蕪境地,其所指涉的是在一個人類與環境關係在宏大時空變遷下的藝術創作,更是藝術如何關切人類的生存實際景況,而非數位科技本身。更重要的是,作品在高科技及其感知經驗之間、在視覺、聽覺、體感與動態媒體經驗之間、身處在場與想像之間,討論著如何透過數位、生物、文化和精神體系,討論科技、環境與人的切身議題。

《人類黑區》    攝影|周嘉慧     照片提供|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人類黑區》    攝影|周嘉慧     照片提供|國家表演藝術中心國家兩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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