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沒有名字-劉紀彤展覽《沿河》
Author: 蘇唯瑄, 2019年11月20日 21時49分
水循環
我們都很熟悉小水滴的旅行:小水滴在河流、海洋與雲霧之間,透過蒸發、凝結、降水這些物理作用,在水循環中不停移動。然而不管是河流、海洋或是地下水,這些出現在水循環中的水體,都被排除在現代都市之外,取而代之的是下水道、自來水廠和家庭管線。在都市用水系統中,儘管小水滴的旅行路徑變得更加崎嶇複雜,卻也更不可見。劉紀彤在絕對空間的展覽《沿河》,就是從一條成為下水道的河流開始。在展場中,小水滴棲居的場所,從河流、岩層、海洋,被置換成了馬桶、下水道與童年記憶。原本在自然生態系中旅行的小水滴,用不可見的型態,在都市生活與記憶之中迴轉。在這些實體與精神性的場景不斷循環的,是在藝術家生命經驗之中,始終被屏蔽而不完整的「水」。在都市中遮蔽水體的下水道,除了是現代水循環的路徑,也成為一個界定出可見與不可見、人造與自然、過去與現在的空間結構。
在前半部的展場中,藝術家用夾板把空間一分為二,右側被隔絕成一條幽暗通道,左側則是明亮的展場空間。漆成深灰色的通道中只有上方從水溝蓋撒下的微弱光線,伴隨側方傳來的鑼拔、鞭炮聲響及潺潺水聲,暗示這是一條地下水道。而在另一側的展場,則可以直接看到搭建通道的木作結構及聲響裝置。展牆一處,寫著醒目的四個大字「河有名字」。除此之外,牆面還懸掛著一幅描繪居家陽台淹水的油彩畫,由同樣是藝術家的哥哥所繪。
連繫一明一暗兩個空間的,除了木牆之外,是一幅鑲嵌在牆上的相片。在一進門時,觀眾只能先看見相片的背板以及上頭圖說,直到最後經由下水道繞回明亮處,才看見相片的正面:一幅藝術家年幼時與母親在九州海洋巨蛋的合照。照片上頭戳了一個洞,透過孔洞往內窺看,還有一個小空間。空間裡頭堆積著雜亂的水泥塊,背景是一張google map的空拍圖,呈現出圖說文字所指的海洋巨蛋拆遷現況。
展場的後半部延續地下水道的幽暗,牆面上投影著劉紀彤在下水道行走拍攝的go pro影像。地上有幾個長形的水泥盒,放置著不同的下水道沈積物。一旁的廁所裡,馬桶上蓋被掀開,玩具青蛙與海星使得水箱像是個池塘。展場盡頭的挑高天井,則被藝術家設計成水庫的模樣。
河有名字
劉紀彤對下水道的興趣始於對城市中存在河流的驚詫,從而開始對特定河流歷史與都市排水系統的追索。事實上,影像中劉紀彤親身走入的河流,確實有個名字,叫做柴頭港溪。然而與寫在展牆上的大字「河有名字」所提示的相反,在展覽中,藝術家並沒有揭露河流的名字或是名字所濃縮的歷史或地理資訊。
柴頭港溪,也有另一個較少見的名字叫做石頭坑溪。柴頭港溪的命名源出舊時運送棺木取道此溪,石頭坑則是意指河內遍佈的海相化石。但同時,當它歸屬於現代化排水系統,在官方的報告書中可能被權稱為「大排」、或是被切割成七個區塊而分別稱為A~G幹線。對於生活在永康市區菜市場旁的人們,或許它就只是一條「水溝」。 此外,劉紀彤曾提到(註),同樣一條河流,原住民、漢人、日本人可能會先後給出不同的名字。然而無論哪個名字,都無法代表這條河流的全貌,而僅只標示著在其上的人們與它曾經有過的共生或是徵用關係,甚至是某個外來文化對固有文化的排擠或征服。每一個稱謂的背後,都指涉了一個特定的時空,在這些脈絡的交會之中,無論是哪個名字,都注定只是認知的偏狹一隅。
地面上的我們僅只能低頭窺探下水道的一角,無法看見河流由源起、潛伏都市到入海的上、中、下游全貌;不管是河流的實體、人與河流的關係乃至河道之上的歷史,我們都缺乏全景觀看的連續視野。於是,藝術家在展場中僅只是提示「河有名字」的事實而非指出特定河流的名字,就成為一個微妙的暗示。劉紀彤在訪談中曾說道,「對它(河流)的每一個名字都不滿的狀況下,真正的名字可能是找不到的,或是一個問號吧。」「河有名字」並不是要觀眾記起河流現在的名字,而是對於命名系統背後單一文化及歷史視角的反思。
帶著這樣的問題意識,我們或許可以把藝術家走進下水道視為一種直接與河流建立關係的方法。然而真正走進下水道,藝術家面對的,其實是一個與她在陸地上所做的周延踏查毫不相關的殘餘世界。下水道裡流淌的混濁液體、散發的血腥氣味與蚊蟲、水中漂浮的不明毛狀物……那些與自己無關的污穢腥臭,在在顯示了下水道匯集了整個城市的幽暗,卻沒有如同想像中乘載著同樣重量的歷史。城市之下,並不比城市之上更有深度。
「河有名字」的最終提問,成為一種陌生且殘酷的提醒:河沒有名字,才是河流現實的樣貌。在這種感覺的缺失裡,下水道空間成為一種構築出缺失與零碎的隱喻結構。在其中,河流,或者說水的樣貌被懸置了。在展場中,你可以看見劉紀彤對於水的原初記憶挾帶著人工海洋樂園的虛假、又或是記憶中家裡陽台淹水的畫面浮現著不切實際的浪漫光線。在相片背面的圖說內容裡,交錯著以年輕創作者的生命為尺度的家庭記憶,以及全球化浪潮下一座人造海洋樂園的興衰。回到相片的正面隔著家庭照窺探那些水泥碎塊,彷彿只有在過去的孔洞中,才能窺見現實如何創造記憶、又如何遠去。而這些記憶的圖像,都被懸掛在下水道的背面,與那些夾板與角料一同戳破自身創造的幻覺。
都市生態系中的水循環
在現代都市生活中,自來水廠與下水道之間的水彷彿也成了人造物。但在水循環裡,水不曾改變自身分子結構,改變的是水所經過的時空。那些水循環中出現的自然場景已經消失在我們視野;藝術家所無法連結的水,是看不見的河道與海洋,是那些被下水道遮蔽的歷史空洞、那些假造的白砂與藍天。
劉紀彤曾在訪談中提及,原住民從前常以身體器官為河流命名,在那之中存在著人類生命與自然的直接連結。從一條看不見的河流開始,劉紀彤由記憶、歷史、地理等等不同角度切入,建立了一個自身相連的水循環。儘管與過去人與自然的連結迥然不同,但或可說是出於有些不切實際的「同理」,藝術家在試圖理解人與河流的關係時,把記憶與肉身都放進了下水道。然而這樣的同理,也帶來彌合種種斷裂的契機,不只是把自身帶進下水道,也重新把「水」帶回藝術家的生命。由此開始,下水道成為一個空間隱喻,除了界定出城市結構的上下,還連結著過去與現在、記憶與現實、個人與集體。圍繞著無以名狀的水體,劉紀彤把自己放進了循環當中;水即是那意欲直視不可見的衝動,像是一個對於為何看不見水的提問,在下水道的微光、陽台的積水與消失的海水浴場之間流轉。
註:
文章內提及藝術家談話內容均出自筆者與藝術家於2019.10的訪談
(本文圖版由劉紀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