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當下的美國時間—李珮瑜個展《美國時間》
Author: 蘇唯瑄, 2019年12月15日 20時19分
一段異地的記憶,其特殊性總能用一段特定時間和地點輕易區別。有別於日常,它們的特殊性及意義似乎是不證自明的。但是在李珮瑜的展覽《美國時間》裡,這段可以用「去年七月」、「美國」框架的「美國時間」,其界線卻不斷地被擴展、模糊、重複詢問。
李珮瑜在去年七月在美國洛杉磯駐村三個月。這段異地時間被記錄在一疊生活照中,展覽也由幾張照片中所捕捉的場景或事物為索引而展開。這幾張照片或許如李珮瑜所言,記錄了某些個靈光時刻,然而離開了靈光發生的當下和場所,那靈光還存在嗎?在哪裡,又如何存在?
面對這些具有特殊意義的時刻,李珮瑜並沒有使用清晰明確的手法,而是在不同對象物中游移,如同她離開美國一年間,模糊、漸變、時遠時近的思考與感受。也因此,展覽中的作品難以輕易歸類描述。她選擇了幾個看似無關的物件作為描述對象:美式餐廳、美國西部沙漠特有的植物約書亞樹、街頭以布包裹自身的遊民。這些照片中對李珮瑜而言富有靈光的事物,在展場中或是用現成物模擬拼湊,或是以文字描述,或是重新創造成新的場景。
在美式餐廳隨意排列桌上餐具及調味品,這原是無所謂意義的遊戲行為,卻勾起李珮瑜在科班訓練時,擺置描繪靜物的回憶。過去僵化陳腐的美感訓練,在遊戲化的動作中,從被動接受轉而成為主動詢問:物件之間如何產生關係?美感從何而來?而美式餐館的畫面,也因此不只是過去某個當下的事物構成,而是由「排列」的動作所決定。在展場出現的第一個場景,無人的美式餐館桌椅,以及桌上由李珮瑜每天隨興異動排列的物品,就成了一個日日重複搬演的記憶。描繪靜物的經驗觸發排列物品的動作,而這動作也反之詰問更久以前的過去,記憶的場景存在這反覆詢問確認的互動裡。
記憶由此開始脫離了照片的場景,也脫離了既定的時空。美國經驗開始與既有的生命交纏。隨後展開的思索,是一個觀眾從未看見實體的約書亞樹。在展覽現場與約書亞樹有關的場景,一個由各式與之有關的物件並置而成,另一個則是眾人共同創造的迷你沙漠景觀。
在有關物件的場景裡,牆上掛著李珮瑜曾日日面對卻不自覺的手繪約書亞樹海報,以及國中時期的植物素描和水彩畫作,地上擺放著幾盆由雞蛋花和千年木嫁接的盆栽。這些事物乍看似乎都嘗試描述李珮瑜經驗中的約書亞樹為何特別,來自某些早已存在的經驗。然而約書亞樹真正特殊之處,並不在於這些經驗的堆疊造就了相遇的神奇,而是它連結了這些本無特殊之處的記憶,賦予意義。如果不是遇見了真實的約書亞樹,藝術家何明桂所繪的海報或許只是某個留白的他人經驗,而不是「藝術的約書亞樹」;如果不是約書亞樹,千年木與雞蛋花只是被忽視的台灣日常一隅。由雞蛋花的枝幹、千年木的葉片拼湊而成的約書亞樹,既無法如同繪畫般再現約書亞樹的姿態,熱帶植物的矮小也無法喚起約書亞樹所在的沙漠地貌。卻恰是在嫁接註定失敗的荒謬中,掌握了遠去記憶的距離。存在過去以及異地中的約書亞樹,它使得雞蛋花等粗的枝幹與千年木鋒利的葉片進入李珮瑜的視域。那是回憶的當下,過去事物的模糊遠離反而使得當下此處益發鮮明。
這些既有事物的並置,使得約書亞樹既是新的,又是舊的;既是改變過去記憶的未來之物,又是形塑當下感知的過去。
在接著的場景裡,李珮瑜用文字記錄了一個下午的對談。我們在文字裡,只能知道聚集了一些(無論是在虛擬或是現實場景中)曾見過約書亞樹的人,而他們一同談論彼此對樹、對沙漠、美國生活的印象與記憶。分成三段的文字如同眾人的記憶狀態,發散、隨意、時序交錯不清。而包圍著文字的沙漠場景,由手作的小物構成。在某些敘述中我們可以找到與物件對應的痕跡:騎著白馬的人、洗車機毛刷一樣的植物、或是鬆軟的岩石。這些物件散落在象徵沙漠的黃色木板上,看似彼此獨立卻又相互關聯。眼前所見不是確切的某刻,而是眾人綿延交錯的記憶。既非純粹的過去或當下,也不是某一片存在的沙漠,而是包含著記憶之前與此後,一個關於記憶,且反映著回憶當下狀態的場景。
在最後,隱約且層層逼近回憶中心的敘事戛然而止。沒有關於回憶的場景或是物件,只有一張流浪漢以布包裹自身的照片,以及兩床披掛在木架上的棉被。取代敘事的是最直接且直覺的關聯:一幅畫面,及其所引發的感受。地上擺放的劇場燈幅射出熱度,棉被上印刷著小狗毛髮的圖樣。這個晾曬棉被的場景兀自出現,不指涉任何地方,卻在溫度、亮度、毛髮引發的觸感中,勾起某些沙漠的熱度、回憶的溫暖柔軟。
照片中依附在街角的人體,他拒絕透露長相、衣著、性別這些可閱讀的資訊,但我們仍然可以在起伏的布幔中看見他存在的姿態。照片捕捉了這個無法化約為資訊的畫面,褪去敘事之後即是抽象的感知。是已然消失,或者未曾存在過?記憶在空白中流動,在那些不復記憶的片段之中成為某些感知的細微改變。《美國時間》的場景雖然是從照片開始的時刻,卻又離開了原本的場所和對象。觀眾看到的不是依循著某個時序或地點訴說的回憶,而是重疊著其他經驗的當下。特殊的異地時空,揉合過去與現在、彼方與此處成為真正的「異地」。如果說回憶總是指向某個已然消失的所在,那麼李珮瑜即是為這些照片之外的場景創造了時空綿延的棲身之所。展覽之中的場景,像是照片般記錄了某個狀態,卻不是當下時刻的一切,而是照片所無法捕捉的物我關係。
圖片來源:藝術家及珊瑚攝影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