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意義的迷宮:歐靜雲個展《沙午烈火》
Author: 蘇唯瑄, 2020年03月12日 01時30分
走進《沙午烈火》的展場,像是走進一個華美卻不舒適的世界。華美的印象來自於構圖的精巧、繽紛互補的色彩以及豐富的象徵意涵。畫面上所有的物件都被仔細描繪,有年輕男女的肉體、美麗矯健的動物,與宇宙、歷史、神話有關的場景在不同畫作中拼貼組合,使得這些作品彷彿共有某個世界觀。這本該構成一個華麗的幻境,然而在展場逗留得越久,就越會感到一絲焦躁不耐。不只是對於色彩及過多資訊的疲乏,還在於畫面中拼貼的眾多物件對於自身既有脈絡的背反。這些細節要求觀眾龐大的注意力,但同時也構造了一個違反閱讀習慣的迷宮。
事實上,歐靜雲的作品一直以來都給人一種不適感。他筆下的扮裝少年們常有著類似中世紀宗教畫裡頭的人物纖細變形的身軀,神情時而木然、時而癲狂;在2016年的展覽《譫妄絮語》中,穿著軍裝的年輕男子們,半裸的軀體與動作流露暴力與情色的想像。藝術家援引了繪畫傳統中既有的男性符號,將原本在英雄或受難敘事裡被排除的性別與慾望拉進觀眾的視野,翻轉了繪畫脈絡中的男性正典形象。
在這次展出的作品中,依然有著類似的少年形象。但相較過往的單一場景,畫面被切割的更為零碎。而出現在場景中的,不論是人體、動物或各種物件,都被描繪得更加接近真實、更接近影像的再現。如果說在《譫妄絮語》中的不適,來自於對繪畫傳統的攻擊,那麼《沙午烈火》則流露出更多屬於影像觀看世代的焦慮,要求著更加全面的,對於圖像意義生產的質問。
在2019年創作的系列作品中,軍裝少年們打鬥的場景喚起更多島國的聯想。頭骨、武士刀、冒煙的戰鬥機、頹圮的古老建築、熱帶植物、插旗的山脈與雷電交加的海洋,在在讓人想起殖民歷史的某些片段。然而像是要刻意拋卻真實的重量,山脈被切割成模型,頭骨上的眼窩變成兩眼愛心,戰鬥機被簡化得像可愛玩具,而少年們的軍裝成了半透明的薄紗。具有歷史意義的圖像被無關緊要的裝飾性消去了可辨認的本源。在這裡,裝飾性不只為審美品味服務,也是一個逃離敘事,在現實脈絡之外營造幻境的方法,使得畫面裡的平行世界與現實帶著荒謬的距離。
被裝飾性暫停的敘事,也體現在徒具形式的打鬥動作中。扭打在一起的少年們儘管身帶刀槍卻不見血肉,撕咬的狼群們尖牙碰不到皮毛。暴力失去了殘酷,打鬥只是一場展演。宇宙再深沈,也只是少年們上演荒謬劇的舞台,如同傾頹的廊柱是半褪軍褲的少年們躺臥的背景。然而若要說少年們正集體上演著一齣逾越歷史重量的情色戲碼,卻又在細微之處少了些什麼。
歐靜雲曾自述,創作所選用的素材不論是來自網路圖片或是實際拍攝模特兒的動作,都會在畫布上再經過拼貼或更改。繪製透明軍裝時,他分別拍攝了穿著衣服與裸身的模特兒,再依想像畫出半透明的軍裝,而非實際穿著透明衣物的模特兒。藉由這種介於想像和現實之間的繪畫過程,畫面中的人體即便比過往的作品都更加接近真實,但也因為想像的失真而多了模糊的空間。此外,與其激烈的扭打動作相反,這些少年們表情收斂,在肢體抓握之處也沒有相對應的肌肉變形,有時又出現顛倒的前後空間順序。畫中的人物乍看處在同樣的事件裡,卻彼此疏離,像是被單獨剪貼下來,拼湊在一起的圖像。這些種種細微的破綻,使得幻境似是而非,阻止觀眾進入某一個統一的敘事情境之中,即便那個幻境是藝術家所營造的。
在歐靜雲的作品裡,圖像乍看都依歸著構成空間的視覺邏輯,而且有著足以互相對話的象徵脈絡,但又因為藝術家對圖像的有意變造而使得圖像失去了現實的所指,所有事物都如同沒有本源的副本;正因為失去了本源,更讓人不安。出現在場景中的皮球、頭骨、地球,不管原本意味著遊戲、死亡、生命或是自我觀看,彷彿都是同樣意義的存在。影像透過繪畫的再製而產生模糊性,濃縮為多重意義的集合體,而這些集合體共享著某些同質性。畫面中的白馬,它可以是真實的動物、是神話或寓言中的角色、又或是遊樂場中的旋轉木馬;另一方面,動物軀體上的肌肉起伏與山脈的稜角、海洋的波浪、少年衣服上的皺褶,都有著類似的質感。這些圖像並未組合出與畫面的眾多象徵符號相稱的龐大敘事,而僅只是展示自身形象所帶有的多樣意涵。在《沙午烈火》展出的不同作品畫面都像是有著共同的產製邏輯,儘管其中組成的圖像各異,但都反射著一種觀看意義的生產。不管白馬是動物、寓言或是遊樂設施,它們早已糾纏在一起,互相指涉而成為我們觀看的方式。
看著這些繪畫作品如同在看一本圖鑑,展示著藝術家精心挑選的視覺資料庫。裡頭所有的圖像,或是因為裝飾性、或是顛倒的空間順序、或是有著虛構和現實之間的模糊地帶,從既有的閱讀脈絡中被剝離了出來,共同組成一個暫時的集合體,它們是各自所援引脈絡的剩餘物,並不指涉著某一個統一的敘事,而是在畫布這個共存的展示平台中,向觀眾質問圖像的意義從何而來。無論是哪幅作品,總有雙自畫面中窺視觀眾的眼神,要求觀眾回應圖像的焦慮:我們該如何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