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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潮濕的縫-彭思錡個展」

Author: 沈裕昌, 2020年03月18日 12時10分

彭思錡在2020年2月於「众藝術」舉辦的個展「潮濕的縫」,展場中陳列了四組物件裝置。從展場入口處張貼的作品示意圖可以發現,這些物件裝置沒有個別名稱,但是被依序標上了編號。編號1位於空間最深處,是整個展覽的重心,一座獨立於所有牆面的祭壇式浴池,池底積著寸許深的清水,浸著一疋凌空懸吊的床單般素絹。絹上墨線勾勒花鳥,染著粉色紅紫玫瑰,和一隻斂翅倒懸的黃鳥。浴池內外與台階滿佈磁磚。浴池外側的磁磚上,浮雕著被獵人以貞女誘殺的獨角獸。台階外側的磁磚上,浮雕著枝葉盡落的玫瑰。浴池底座內部,持續發出流速緩弱的涓滴水聲。編號2將空間從中橫切為二,一架六曲一隻的鉸鏈屏風,使用浴室天花板的防水建材,淡藍水痕紋樣塑料面板上,凝結著水珠狀的環氧樹脂。編號3緊貼著門口的落地玻璃窗角落,地面上架起一塊四分之一圓的磨石子地,銅條嵌出佛手圖像,手上托著瓷土燒製的蜷曲物件,一片外形介於海螺與衛生紙團間的枯葉。編號4是一段貼在落地窗玻璃片間矽利康填縫上的金色文字,摘錄自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空間詩學》(La Poétique de l'Espace)。

 

展場當然不是家屋,但卻可以想像家屋。一般而言,展場是白盒子,是幾何學式的空間;但是巴舍拉的家屋,則是夢想式的宇宙空間。巴舍拉認為,家屋的「垂直性」,反映了人類直立、上升的「垂直意識」,在想像中呈現為從「地窖」到「閣樓」的兩極性,貫通其間者為「樓梯」;家屋的「中心性」,則反映了人類對於宇宙空間的「中心意識」,在想像中呈現為「臥室」。「閣樓」的理性,表現為結構式的屋架,是牢固的幾何學;「地窖」的非理性,則是有待深層挖掘的無意識。在激情推動下,無止盡挖掘後,超深地窖中出現的,是昂利.博斯科(Henri Bosco)《古董商》(L’ Antiquaire)中那片「巨大無邊的水窪」及其所帶來的戰慄,即榮格(Carl Jung)《尋求靈魂的人》(L'homme à la découverte de son âme)所謂地窖裡的恐懼。「潮濕的縫」展場深處祭壇式浴池底那片寸許深的水窪,也會在想像的挖掘下,成為一片「巨大無邊的水窪」嗎?

巴舍拉認為,夢想中的家屋至少為三層,自下而上分別是「地窖」、「地面樓層」、「閣樓」。我們可以將「潮濕的縫」的展場空間整體,想像成一幢水平傾倒的家屋嗎?「潮濕的縫」中物件裝置編號的排序,反映的是作者空間意識的深度。似乎愈往空間深處,水氣愈濃重,意義也愈隱晦,空氣潮濕且陰寒;反之,愈靠近門窗出口,濕度愈低,訊息也愈輕盈,空氣乾燥而溫暖。如果編號1,是匯聚濕氣、深埋秘密的「地窖」;那麼相對而言,編號3就是光照充足、呵護夢想的「閣樓」。在四組物件裝置中,只有這兩組出現象徵式圖像。誘惑、欺騙、屠戮、傷口、血液、秘密,眼見淺靜的水窪,卻發出流淌在「地下」的「水/血」聲;保護、承托、舒展、蜷縮,愛與美降生的海貝,無聲的螺,水磨後乾燥的石面和燒製過的瓷土。這一切蔓生而出的意象,不斷回應著我們的想像。至於編號4,或許是「閣樓」上的「屋頂」—這組貼在落地窗上的物件裝置,確實位在「家屋之外」。金色的文字,閃耀的日光。透明玻璃片間的矽利康填縫,會是使日光得以射入閣樓的屋頂縫隙嗎?

 

編號2的屏風,直角蜿蜒曲折,讓人想起一道延伸而出的「樓梯」。但是這道「樓梯」,不只通往「閣樓」,也遮掩著「地窖」。懸疑片中,浴室的天花板不只試圖隔絕濕氣,也試圖隔絕秘密:浴室天花板上逐漸擴大的污漬,通常暗示著樓上浴缸裡的血窪。這架屏風試圖遮掩,卻意外揭露於表面的,就是後面那一缸水,及其不斷發散出的濃重水氣。屏風,悖謬地成了為顯影而架設的屏幕。從編號4的金色文字,到編號1的祭壇式浴池,空氣似乎愈來愈潮濕了,縫隙也愈來愈大了—最大的縫隙,不就是浴池本身嗎?這道縫隙誘惑我們走向空間的最深處,帶領我們降到這幢水平傾倒的家屋之地底。但這並不是一座普通的浴池。要進入這座浴池之前,必須先登上兩階樓梯。換句話說,悖謬的是,在去到地底之後,我們準備開始登階,卻是為了抵達更深邃無邊之處。此外同樣悖謬的是,這座浴池把「臥室」和「地窖」重合在一處了。

 

這座祭壇式的浴池,可以被視為一張「水-床」嗎?但這卻是一個矛盾的複合物:一方是「水」,非理性的極致,垂直性的終端;另一方是「床」,安定感的中心,中心性的終端。「水-床」象徵的「死-生」,不就是「浴池」經常象徵的「再-生」嗎?浴池,既是俄耳甫斯(Orpheus)和伊邪那岐踏進黃泉之國的入口,也是村上春樹《發條鳥年代記》和《刺殺騎士團長》中的井。「黃泉國的入口」和「井」,當然位於地下,也即「地窖」。空間的下降,交換的是意識的上升-樓梯總是雙向的。這裡所說的樓梯,當然不是指屏風,而是通往祭壇式浴池的那兩階樓梯,以及覆蓋於其側的磁磚浮雕。兩階樓梯,兩道關口,兩題謎語。第一階樓梯浮雕的玫瑰,是接下耶穌淌血的聖杯,是皮開肉綻的傷口,也是貞女。告解室入口處的五瓣玫瑰,則是守密。一重花瓣掩蓋著另一重更內側的花瓣,一個秘密隱藏著另一個更深諱的秘密。試圖探問秘密者,則需冒險越過重重荊棘。第二階樓梯浮雕著被獵人以貞女誘殺的獨角獸。獵人製造傷口,獨角獸產生傷口,貞女會是傷口本身嗎?兩道關口,兩道傷口,兩道縫隙。水出自關口,血出自傷口,潮濕出自縫隙。於是我們在這兩階樓梯的浮雕上,讀到了展覽的名稱。

 

無堅不摧的獨角,難以癒合的傷口。獨角獸是失敗者嗎?敗給了獵人,抑或貞女?紀傑克(Slavoj Žižek)《事件》(Event):「愛意味著絕對信任:當愛一個人時,我授予了他(她)能夠摧毀我自己的力量,我希望/相信對方不會使用它。」在彭思錡的敘事裡,作者化身為獨角獸,母親則既是擁抱獨角獸的貞女,也是刺殺獨角獸的獵人。事實上,貞女如果不等同於獵人,至少也與獵人同謀。獨角獸是無知者嗎?獨角獸之為獨角獸,正在於對貞女/獵人的蓄意割裂,選擇性的無視或遺忘。也正因此,獨角獸不是、也不致淪為獵人。愛對立於知識。知識始於懷疑,愛則本於相信。獵人知道真相,但是獨角獸得到愛。在這局三角關係裡,只有獨角獸具備了愛的能力,而且勇於去愛。犄角和傷口皆出現在獨角獸身上,一如荊棘和花瓣皆出現在玫瑰身上。玫瑰,是獨角獸身上的傷口,是貞女,也是縫隙。我們經常遺憾縫隙,試圖修補。但是縫隙自身並不要求修補。因為縫隙本身即是敞開,即是愛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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