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縫」彭思錡個展:如何修復一尊年輕的古物
Author: 唐瑄, 2020年04月07日 16時02分
展覽現場一隅 藝術家提供 攝影|楊祐丞
彭思錡現為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學生,從事水墨創作,同時結合裝裱、修復、陶藝等技法,以日常物件作為造型發想,並挪用神話與宗教符號投射個人私密經驗,關注內容時常指涉原生家庭關係-特別是跟母親的關係。《潮濕的縫-彭思錡個展》為藝術家企圖整合過去創作脈絡之嘗試,「著重在對家屋經驗的延伸」【1】,以「浴室」為主要意象,製作三件為一組的作品,順序由外而內,分別為磨石子、屏風與浴缸。展覽地點則考量自己身為桃園人,希望可「回家辦展」,故挑選桃園众藝術(Zone Art),坐落於寧靜的住宅區一樓,相較於四周住家皆為車庫鐵門,展場門口一整面落地窗變得格外顯眼。
推開玻璃門,展場左側放置一片造型為四分之一圓形的磨石子地板,架高離地五公分,石面藍白混雜,中央圖騰則是一隻使用鋁框勾勒金邊的黑色手掌,手心擺放一個看似是衛生紙,實則為一件枯葉造型的乳白瓷器。藝術家將紙漿與釉料混合,塗抹於枯葉表面之後進行高溫燒製,內裡的葉身被燃盡,僅留下外層白瓷,並在破損處以靛青色細線描邊,藝術家表示此處刻意製造媒材的反差感,攤開的手式亦有迎賓之意。
展覽現場一隅 藝術家提供 攝影|楊祐丞
第二件為六面式屏風,將展間一分為二,左右各留小道,隙縫間隱約可見後方展場。屏風由一般浴室常見的塑膠天花板拼接而成,表面噴上調製好的環氧樹脂,製造大小不一的水珠,模擬水在皮膚上的質地。藝術家表示,門口的落地窗與場內的屏風,一者展示,一者遮蔽,表現出自身在處理私密關係時心境上的矛盾。
第三件作品,此展最初發動的核心--有如祭壇一般的浴缸,本體為台灣古厝常見的馬賽克浴缸,邊緣一側放著刻有象徵女性子宮圖案的白瓷枕,下方有兩階窄梯,表面貼滿方形白磚與素色淺浮雕,高度及腰。浴缸內裝有清水,底部設有循環馬達,一條繪有花卉的桃色長絹垂墜於上,下身浸入池中,水分緩緩向上攀附,一池欲言又止的水如同跟母親之間微妙拉扯的關係。整座浴缸皆由藝術家親自製作完成,素色淺浮雕的圖案取自中世紀刺殺獨角獸的神話故事,藝術家將獸面替換成自己的臉孔,畫面裡的芭蕉和松樹皆為母親所愛之物,一幅由藝術家自我封印的圖像。
所以說,一條縫的出現,能有多少種成因?對筆者而言,藝術家所選用的造型以及製作手法不單是模仿或作舊,藉由挖掘「藝術家為何有感」的事實,進而理當中所賦予的感覺結構,乃至去想像出一種社會情境。譬如馬賽克浴缸,早年因為便宜耐用成為居家良品,後來漸漸被更低廉方便的壓克力或玻璃纖維材質所取代;磨石子技法於日治時期引進台灣,民國50-80年代大為興盛,隨著勞動條件改變,後繼無人逐漸式微。技術演進與生活空間的交互關係,反映各時期工業發展的後遺症,身邊若有似無的物質記憶,體現為藝術家作品內部的時差,一個新舊混雜的生命狀態。
展覽現場一隅 藝術家提供 攝影|朱淇宏
藝術家提到過去參與書畫修復的工作時,曾體驗過一次觸動的瞬間,並成為往後創作的動力之一,其中「修舊如舊」以及「最小干預」的修復倫理亦轉化成藝術家的創作方法。書畫裝裱過程繁複,每道工序都有相對應的名字,首先需要把畫心跟命紙【2】夾層一一揭開,清洗、填色、補強,最後重新下紙裱褙,從不同的製作痕跡當中,可看出歷代修復師自身的邏輯。「當我把紙揭開的時候,發現他(上一位修復師)跟我所想的一模一樣,知道這麼做對畫是比較好的。那我在做作品的時候,也想要達到這樣一個讓我心跳的瞬間。」【3】
彭思錡的作品呈現明顯的「工藝」特質,包含造型的故事性,形式即內容的整體感,同樣的,在修復的邏輯裡,要求對該物有充分的理解,對未來保持可供使用的想像,一次次將對方(該物)放到比現在的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但上述概念也成為作品侷限,首先,若暫且將「使用」的概念定義為「可交付他人以延續其壽命」,在此反而與當代藝術創作產生某種牴觸,由於「使用所產生的折舊」在工藝上有其美感與價值,但在當代未必;再來是工藝強調日常的流通與普及,然而當代藝術有場域限定,因為「創新並不發生在時間之內,而是在空間之內:在美術館藏與外在世界的物理邊界之間。」【4】游離於「工藝」與「藝術」之間的曖昧性,似乎是藝術家的作品當中懸而未決的議題。
然而,彭思錡的作品依然具有極為纖細的材質敏感度,經由各種「工藝技法」的自我養成,發展出媒材與造型之間的因果關係,透過內在經驗(亦可稱之為技法)將物件轉化為整體,藉由種種細節創造出感官上的親近性,一種有別於觀念式的、論述型的「手感」,透過空間與材質塑造出非語言的感性。
有個說法,最初陶器的發明來自於舀水,但陶器易碎不適合游牧生活,故須等到農業興起後才獲得重視。這樣的解釋說明了「舀水」一詞的出現,並非當時的人做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動作,而是當時的一切條件滿足了這個動作的意義,亦如創作。如同彭思錡2016年的作品《穩妥的床》以陶土製作一件中式棺材,將母親的水墨畫像靜置其中,此次同樣將「浴室」視為「容器」,由內而外,由淺而深,隱密包覆,母親的形象化為展場內無所不在的水流聲,觀者不詳其貌,卻聞其聲。藝術家將空間視為時間的本體,為觀者提供一個可感的歷史景深,因而「家」從私人的封閉意義,得以開展成一個對話的場域。
說到底,藝術家曾經「心動的瞬間」如何成為的「觀眾的感覺」,始終是藝術創作最核心的問題,《潮濕的縫》傳達出一種修復式的漫長抒情,曾經的殘缺成為相識的理由,期待一段相對安靜而長遠的對話,日日持恆地,活成一尊年輕的古物。
補充說明:後來藝術家有新增展場文字,黏貼於落梯窗上,由於筆者前去看展期間尚未新增,故以當初現場觀看的版本來書寫。
【1】2020/2/16於展覽現場訪談錄音內容
【2】裱褙時黏貼於畫心背後的紙張,可延長作品壽命,故稱為「命紙」。
【3】同註一
【4】Boris Groys,《藝術力》(台北:藝術家出版社,2015),頁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