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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創作過程展開成為創作本身,論陳為榛的《數學・空罐》個展

Author: 劉紀彤, 2020年05月04日 01時31分

此篇文章從整個展覽發展的起點——《美耐板》這件作品談起。「美耐板」是一種在台灣常見、便宜的建築材料,其被生產出來是為了模仿昂貴的「大理石」材質,藝術家將兩者之間模仿者與被模仿者的關係給反過來——以立體的大理石為材料,製作成像是平面的《美耐板》系列作品。在台灣,以石材為例,之所以會發展出「模仿」的技術,是因為眼光望向「歐洲大陸」的建築材料。日殖時期,日本便在台灣發展出以小顆的石頭——洗石子和磨石子等技法來取代大理石,作為大量使用的裝飾材料。在陳為榛的創作中,並不是要進行單純對於現代性的諷刺,在大量模仿西方建築的殖民批判海嘯中,她像是在路邊遇見空罐一樣的恣意,在生活中挖掘、篩選她所鍾愛的那些眼光所造成的落差。因此,以大理石模仿美耐板的過程,目的是透過雕塑去展現這其中的台灣美學,將「立體的大理石材」和「平面的美耐板」同時雕塑在同一塊石頭上,現場觀看作品時,實為立體的雕塑,某些角度則會展現其創造的平面錯覺。


            
作品《美耐板》

 

如果說,2016年藝術家廖建忠在絕對空間展出的《假裝學》是藝術家以「盡全力仿真」這樣的姿態展現,將材料的本質盡其所能的隱藏起來,觀眾甚至閱讀作品介紹才意識到「這是假的」,或去騷動躺在展場廁所牆邊的狗,才確定是一隻「假的狗」,他所想觸及的是觀眾在日常生活裡被枷鎖的、輕易的在眼見為憑的生存遊戲中成為不斷接收,而無法辨別真假的觀看載體。

《假裝學》展覽作品,上圖中,於木料上噴漆仿鐵,甚至做出生鏽質感;下圖為作品《狗》,是一隻因為動力機械裝置呈現呼吸狀態的假狗。

 

那在2020年,陳為榛於同一空間中展呈的《空罐.數學》,其雕塑和裝置的意圖,並非要讓觀眾誤以為是「真」,而是展現藝術作品創作中「造假的過程」,並將之成為核心思考表現出來。以至於在《昍牆》這件作品中,我們可以見到,有部分真的很像磁磚,但又有些部分看見材料紋路(木紋)。製作過程中,藝術家先是於木材上噴白漆,而後用砂紙去磨出局部木材質感,為了要讓材料自身說話。在這裡頭,透過藝術家的手,漆料的堆疊或減少,實體木料和所形塑的白色磁磚之間,展開了我所指的「造假的過程」。而除了在雕塑物件中透過手感,將這過程進行表現,藝術家同時也將規劃展覽的過程表現出來——在螢幕裡計算空間尺寸,為了「趨近真實」,3D的數學計算成為她整體展現的重要構圖。

作品《昍牆》局部

來到展覽的規劃之初,為製作符合空間尺度的大規模雕塑與裝置,需要精密計算,我所理解的「數學」正在此處——台南展場和台北生活空間的距離。藝術家面對即將到來的空間,必須透過「3D數位製圖」,來計算立體雕塑現場,在白盒子裡建構她於生活中挑選出的各種元素。那些看似像空罐般的恣意,其實是長時間所堆砌出的空間厚度,去背了空間本身,只剩下空罐時——螢幕和現場的距離,3D軟體成為大多數時刻與決定性的計算場域。這讓我聯想起馬內(Édouard Manet)的《佛利.貝爾傑酒店》(Un bar aux Folies Bergère)這件作品,我猜想在這幅畫中,藝術家注視著吧台女侍的時刻,是不是除了藝術家身體位移與時間刻度創造出了畫中的多重視角,並且也由於鏡子所築成的牆,構成了藝術家觀察時視角的變化,材料或許也使馬內於創作中產生出了新的眼光。於此時,技術、科技並非單只是所謂人類的工具,而是與人之間擁有了相互關係、我們創造它們、它們也同時再建構了我們的思考方法——藝術家將對空間思考方法的改變放入創作的思考中。作為一個在空間中做雕塑的人,陳為榛沒有逃避現場也沒有逃避觀看方式的改變,反倒是用身體、以其勞動去再現創造的過程,於鍵盤上的經驗,在實體雕塑中花費極大量的時間和力氣進行複製、貼上、變形,再複製、延展、壓縮和再位移。而3D軟體中預設的環境光,也成為了展場的光線設計,不同於大多雕塑作品以較為古典、感性的黃光,透過打光技術進而表現雕塑的立體性質;在《數學.空罐》一展中,以白燈管均勻打光,於整體進行了3D平面圖與白盒子空間之間的再創造。 

3D草稿圖,藝術家提供

各個時代中,數種文化交疊的人們,所擁有的知識、技術,和想像之間往往有個距離,如同第一段裡所談及的「大理石式的想像」。《數學.空罐》使筆者聯想起幾個關於「所做」與「為何做」之間的情境——當代人身上似乎存有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模仿術,但背後是什麼驅動?年輕人用裝潢的手法整修日殖時代留下的木造宿舍,釘槍將夾板釘上百年樑柱上,而非以傳統編竹夾泥牆或是磚塊,去整理整個結構,再用雨淋板去修飾外表;1950年代從中國逃來台灣的難民,過於窮困、將就於方便取得的材料以遮風避雨、增加居住或可使用的空間;又或者是在義大利的教堂裡,那遠看像是聳立著大理石柱之處,近看卻發現是一道平面的牆,為了協調空間的美,而在不需要柱子增強結構的空間裡,於空白牆面上畫上一條又一條的柱子,那是否是工匠自身的感性所畫下的呢,又或者是當時的一種普遍技術?在展覽現場,作品《樹位》中,那些變形且連藝術家本人都不確定是什麼品種的樹,殖民者對南方的想像,所遺留下的外來樹種;以及作品《座》,像花圃又像噴水池的東西,1980年代興建的社區型大樓流行著假山水空間,作為公共空間的想像是否來自某種東方風格?面對這些積累下來的種種,不同文化與文化之間生產出了「模仿」的關係,但陳為榛關注的並非誰先進或落後,而是在模仿發生之時,那些混著不同技術與思考所生產出的「模仿美學自身」,藝術家展現了一種當代的眼光,將做與為何做之間透過雕塑、以身體的勞動將創作過程展開、成為創作本身。

作品《樹位》、《座》和《昍牆》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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