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鼠與嘔吐物,用滲透的力道穿孔-台北當代藝術館《穿孔城市》
Author: 陳怡君, 2020年06月26日 23時36分
評論的展演: 《穿孔城市》
一、從死老鼠的隱喻開始
一隻巨大的老鼠殘骸塑像,從二樓倒掛成為《穿孔城市》展覽的入口意象,這具只剩殼與骨骼的「非人」屍體並不怵目,反而因為被放大數倍而表現出某種科幻感。然而,又不同於許多科幻場景多為一塵不染的實驗室空間,老鼠的殘骸之下是碎片與粉末,觀眾像是被縮小的愛麗絲誤闖倉庫裡廢棄的角落。老鼠,是穿梭於城市底層以殘餘為生的角色,是清潔與秩序之下的汙穢生物。在伊索寓言中,「城市老鼠」享受著山珍海味的同時也相應地承擔著捕鼠器、汽車、毒藥等風險,生動說穿了城市的誘惑與危機。如果老鼠的形象在當代社會脈絡中已強烈象徵著城市的不潔與殘餘,那麼在《穿孔城市》展覽中的老鼠想傳達什麼?
上述入口意象為鄧堯鴻《繭影》雕塑作品,反轉自藝術家在老家撿拾到的老鼠乾屍。藝術家對此作品最顯眼的創作方法即是「放大」,放大意味著強調其形體。「逝去的老鼠潰爛破敗在陰暗之處,找尋不到形體,但腐敗的氣味卻依舊宣示著曾經的存在,始終徘徊不去」(取自《繭影》作品簡介)。藝術家遇到這隻死老鼠的描述,揭示的是某種類似於佛家思想的生死哲學:有形的乃虛幻,無形的反而長存。也就是說,這具雕塑是虛幻的證明,創作者也因此發出「眾生皮相與慾望僅為虛幻之物,作繭自縛罷了。」(取自《繭影》作品簡介)的感嘆。然而,城市老鼠所賴以維生的不是華美的物質,其實是更高階級的人類在享樂之後剩下的殘渣與碎片,創作者如此超脫的感嘆,未免顯得過於輕盈。展覽廳裡的氣味潔淨安全,沒有氣味的死老鼠們,在這件作品裡也沒有存在的證明。
相較之下,張徐展《Si So Mi》一樣選擇老鼠作為主角,用定格影片的方式放映起一段老鼠的喪禮,紙紮的老鼠身著俗艷的塑膠彩帶,搭配台灣傳統喪禮西樂隊的旋律,在螢幕上重複上演著既荒謬且黑色幽默的死亡。在張徐展的作品中死亡本身不是重點,死亡的儀式才是主軸。這件作品為死老鼠辦起喪禮,甚至相當熱鬧,霎時還以為是在慶祝著生日。誠如創作者所言,「歌舞團將老鼠被人類驅趕、遭黏鼠器捕捉、溺水等卑賤的生存經驗轉換成一場舞蹈狂歡,有如一種自我解嘲的黑色幽默,也是一場儀式,將生存與死亡的荒謬與孤寂,轉化為永不間斷的慶典。」(取自《Si So Mi》作品介紹)。華人社會朗朗上口的「人生如戲。」正精確地表達出生生死死的上演與落幕,人生如戲,這齣戲不一定是悲劇,更多時候是莎士比亞的「悲喜劇」,稀釋掉悲劇中的偉大情操吧,善惡混屯、笑淚兼具更貼切反映世俗常態,如果終將一死,就用盛大的儀式為他人創造繼續活下去的養分。
一隻死老鼠,兩種隱喻。後者顯然更樂於模糊界線,模糊了生死界線,模糊了階級界線,模糊所創造的是自由的空間,也是想像力的空間。《穿孔城市》的作品多有對於陰界的關照,除了上述的《繭影》和《Si So Mi》,還有姚瑞中拍攝一系列路邊大佛與神像的《巨神連線》、顏忠賢將以地獄為主題的小說場景實體化的《地獄變相》、林羿綺蒐集曼谷城市撞鬼經驗《運行針-曼谷》、梁廷毓以神靈視角納入地方誌書寫的《襲奪之河》等,流露出城市裡一種將死而未死的氣息。至此,是策展人黃海鳴所言,「建築硬體的必然生命週期,以及當整個區域因邊緣化而沒落,往往在硬體聚落成為廢墟前,其中活性網絡關係在沒有來得及開始就在不可見的狀態中成為另一種廢墟,這是「穿孔」最容易被檢驗的接近於敗壞的第一個意涵。」(取自台北當代藝術館官網「展覽介紹」)穿孔而逐漸敗壞的狀態,深刻直觸城市大量淘汰卻不見得能處理廢棄物的事實。「穿孔」的第二層涵義是隔離與控制內外的各種關係,第三層則是穿透力思考與行動的可能性,一反敗壞,《穿孔城市》欲展現的是進一步的積極意義。
二、穿孔或滲透?
穿孔的積極意義是反叛,當牆上被鑿穿第一個孔,當牆上的孔足夠多時,牆就岌岌可危。我認為最具反叛力道的作品為許惠晴的錄像作品《邊境漫遊》,其施力點可從內容和表現形式兩方面來探討。占據白牆戴著口罩的空姐特寫,對正前方不斷噴出口腔裡咀嚼後的鮮豔穢物,直到唾液與穢物遮掩住整個面孔。觀眾最一開始感受到的是直接被唾液「攻擊」,尤其是在疫情當前的社會背景下,這樣的正面攻擊令人感到噁心的效果十足。然而,當畫面逐漸被唾液和類似嘔吐物的殘渣噴滿,竟呈現出宛如潑墨畫一般的綺麗景象。嘔吐物混合著唾液的溼氣先穿破了象徵著隔離的白口罩,繼而直面觀眾噴射,再穿透的是表演藝術的「第四道牆」。最後噁心累積為奇異,穿透的不只是可以在理性思考中被愈辯愈明的價值,而是最難被改變的「主觀感受」之顛覆。簡言之,《邊境漫遊》將噁心感在短短幾分鐘內變成美的體驗,涉及的不是觀點或論述,而是感官經驗的撼動。
圖:許惠晴《邊境漫遊》錄像作品(資料來源:筆者拍攝)
藝術作為反叛的行動大概不是最有效的方法,比起社會運動與倡議直接拆解社會問題的癥結所在,藝術的價值在於穿透難已言明的主觀經驗與感受,但這一層次的穿透似乎是《穿孔城市》展覽中被忽略或較少被關注的面向。從策展人黃海鳴的展覽介紹看來,這場展覽有企圖以「穿孔」動作探討藝術可能具有的積極意義,但就展覽整體而言,揭露城市衰敗的部分多,但探討另類網絡社群鍵結和回應城市想像與生機的可能者少。前者有黃彥超《Food Winger》呈現行動送餐勞動者原地奔忙的困境,陳宣誠《剖視島》以大型裝置讓觀眾走進40-50年代步登公寓,隨著路徑轉變視角。後者例如陳毅哲《觀星者:2014-2020》用拍立得串聯場域中真實關係的紀錄,唐唐發與FIDATI《印尼雜貨店在台灣》展示在臺印尼人飄揚過海的物件,雖觸及城市中非主流社群的樣態,但較可惜的是兩個作品停留在勾勒社群網絡樣貌的階段,還未有更進一步的批判力。《穿孔城市》在我觀展經驗中更可以理解為城市陰影的記憶切片,幽微和偏少的反叛雖然依然有穿孔的作用,但更像在滲透,力道小且緩慢,不過滴水穿石也未嘗不是一種藝術穿孔的方式。
參考資料
台北當代藝術館官網《穿孔城市》展覽介紹、作品介紹。2020/06/24取自http://www.moca.taipei/index.php/tw/ExhibitionAndEvent/Info/%E7%A9%BF%E5%AD%94%E5%9F%8E%E5%B8%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