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間中的秘密顯影-本事藝術「界外採光」短評
Author: 邱俊達, 2020年07月14日 19時17分
評論的展演: 界外採光 Daylighting
界間中的秘密顯影-本事藝術「界外採光」短評
邱承宏|花架 鐵、碳、瀝青、混凝土、黑大理石、金屬夾具、小花蔓澤蘭 尺寸依場地而定 2020
他的聲音微弱乾渴,用拉丁語問我城牆前面的河叫什麼名字。我回說那是雨水匯成的埃及河。他悲哀的說,我尋找的是另一條河,使人們超脫死亡的祕密的河。
-路易士.波赫士,〈永生〉
故事的背景是古羅馬時期,從一位駐紮於紅海之濱的軍團執政官和一個瀕死騎士的對話開始。騎士的家鄉在恆河彼岸,他說,人們說只要往西走到世界的盡頭,就能找到一條使人獲得永生的河流,岸邊則是永生者的城市。騎士死去後,執政官踏上尋找永生河的旅程。這是阿根廷文學家波赫士的短篇小說〈永生〉中的開頭(註一)。
日常他者的顯影
本事藝術策展人此次策劃的「界外採光」之所以讓我想到這篇小說 ,我想除了採光之於河流「重見天日」的另類意涵,還有就是參展藝術家朱莉安・萊茲奇(Juliane Laitzsch,德國)、邱承宏、康雅筑三人的作品皆給我一種類似於這個騎士,以一種謎般的詩意呈顯他們所探尋的「不可見者」(invisible),及至一種「路徑」的引導。
所謂的「不可見者」並非不存在,而是因特定的意識型態、認知框架和感知模式而遭到忽略、遺忘、排除甚至抹除的「他者」。對不可見者的尋訪,是對主流的知識、權力、律法與價值進行反思的旅程,進而在與他者建構起的嶄新關係中,生產出新的知識、感受以及可能的共存方案。在這裡,採光方具有一種哲學家海格德(Martin Heidegger)所謂藝術是對真理的「開顯」(disclosed)的主動/行動狀態。這些作為支流的他者,在展覽中通過對織品的物質文化研究、廢棄碉堡與植物的共存樣態以及編織與纖維材料的現代性意涵被層層顯影,且逐步從「他者與權力的關係」逐漸延展至「他者與關係的權力」。
三種權力空間的採光
康雅筑|線外 現成布、線 96x74 cm 2015
邱承宏|採光01 混凝土、黑大理石、檜木、補土
展覽呈現上,三位藝術家的「採光」分別對應著三類權力空間--博物館、碉堡、邊境牆,而各據一層的空間安排,恰恰構成一種「文明/殖民史-冷戰史-資本/邊界史」的地理迴旋感,這種敘事狀態特別展現在二樓邱承宏《採光》(2020)與康雅筑《線外》(2015)巧妙交織出的尺度與氛圍。
若從《線外》作為一種全球視野的提問出發,即「邊界」究竟是牢不可破的實體,物換星移的過渡,還是促進資本流動的另種中介?國際駐村經驗豐富康雅筑,一方面以《邊境尋巡》闡述這如此具體的權力、暴力和藝術介入的可能姿態,另一方面則以《北方資源》(2019)和《尋找金羊毛》(2020)開展羊纖這一纖維材料在生活技藝、生命週期和經濟產業關係的討論。裡頭一件以旅行箱裝置呈現的作品,更進一步帶出了採集、遷徙、貿易、生活、文化與歷史的交織,而這個類似杜象《手提博物館》(La Boîte-en-valise, 1941)的形式,也呼應著一樓朱莉安從博物館展開的織品結構研究之創作。
左:康雅筑|邊境尋巡 攝影油畫布輸出、蠶絲線刺繡、畫框 72x52x2 cm 2015-2020
右:「界外採光」三樓展覽現場。
朱莉安的《Close Up》(2016-2020)與《Rosettes and Trees of Life》(2018)系列從一種博物館之於西方殖民歷史以及對物的生命治理的思考出發,逐步切入到「織品作為生命體」的仿生想像。她對織品結構的高度興趣以及長期研究,一定程度奠基於她對繪畫與再現關係的探索。在《Close Up》中,她以德國馬格德堡(Magdeburg)博物館收藏的埃及近古織品碎片示例這種繁複考究的創作轉化,被放大、並置的織品結構呈現一種獨特的有機感和抽象感,這一視覺美感再與文化厚度相互交織出一種他所關注的「生命力」。《Rosettes and Trees of Life》是在與科學家的合作對話中啟發,將十九世紀的刺繡樣本圖騰與人類脊椎骨的生長樣態對照繪製,而這與其說是一種仿生的模擬,毋寧說是一種在「物的生命科學」的觀點下對「進化/過渡狀態」的描繪。
左:朱莉安·萊茲奇|傳真04 鉛筆、紙本 70x100 cm 2018
右:朱莉安·萊茲奇|花形與生命之樹22 鉛筆、色鉛筆、印度墨染、 紙本 70x100 cm 2012
相較朱利安與康雅筑論及的「全球」,位於二樓的邱承宏則是非常「在地」,然而他作品核心之一--源自南美洲、戰爭時被引入亞洲--的入侵種植物「小花蔓澤蘭」卻是「越在地的越全球」不言自明的表態。該作品源自他2015年於臺北寶藏巖藝術聚落以及新店溪的藝術計劃,通過調查福和橋墩下方一塊由消波塊、淤泥及河砂所淤積而成的沙洲上的植物生態發展一系列創作。《小花蔓澤蘭》(2019)結合《光架》(2020)和《採光》這件回應本事二樓空間特性的作品,邱氏啟動著一種反轉、危險的詩意:作為軍事權力部署的「碉堡」意象轉為花藤恣意攀長的花架,窗景是防禦、監視、恐懼與浪漫遐想的疊合,而小花蔓澤蘭則成為某種精雕細琢的神聖植物。
邱承宏|小花蔓澤蘭03 混凝土、黑大理石、檜木
小結:界間作為生命網絡的創造
對筆者來說,「界外採光」一展最令人興奮也玩味的並非是看見各種他者的顯影,而是感受到不同的採光技術所創造出的「界間」--一種中域(milieu)或「之間」(in-between)--中的生命張力。朱莉安的「過度採光」放輕了沈重的歷史與知識,藉此從織品的生命點出博物館權力與文資保存的論題;邱承宏的「刻意聚光」轉化了小花蔓澤蘭與碉堡的晦暗、卑微與危險,反成是畫廊細心照料的對象;康雅筑的「藉光使光」使得呈顯與消弭成為一體兩面,恰如《線外》所喻,當移動不再循著國家的邊界,路徑不再僅由資本的流動所定義,遷徙即意味著主動世界重新建立關係的方式。採光作為顯影、反轉邊界、創造界間的一種獨特技術,諸種他者的支流即便無法使人永生,但至少得以在各種的含納與融混中,持續使多樣性的生命網絡延流出去。
ㄇ
[註1]:這篇短篇小說運用了相當複雜書寫手法:正文是一篇夾於一位古董商賣給一位倫敦公主的蒲柏版本的《依利亞特》中的一份手稿,小說結尾以學者對手稿的研究做結,而永生、永生者、永生城則充滿著對烏托邦敘事的反動,因不在本文欲對應與探討的主題,這邊僅作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