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與惡的距離》全民公投劇場版——打破第四面牆,我們真的衝出去了?還是仍被困在框內?
Author: 賴茵琦, 2021年01月19日 02時09分
評論的展演: 《我們與惡的距離》全民公投劇場版
《我們與惡的距離》為2019年推出的社會寫實電視劇,並在當時引起了廣大的回響。戲劇以台灣的社會事件作為題材,描述在一起隨機殺人案件發生後,加害者、加害者家屬、被害人家屬、辯護律師、精神疾病患者等各方人物的心境與糾葛,是台灣第一部以隨機殺人為主題的電視劇,還涉及新聞媒體問題及精神疾病思覺失調症等議題。同時也引起媒體界、法律界、醫學界與社工界等各界的討論。
故事劇場延續了電視劇的熱度,改編《我們與惡的距離》成為了全民公投版的互動式「論壇劇場」。以下將就論壇劇場的形式、文本與情節、舞台與空間幾個觀點進行個人觀點的評論。
(以下有雷)
l 《與惡》與論壇劇場的距離
論壇劇場為奧古斯都‧波瓦(Augusto Boal)的被壓迫者劇場中的其中一個實踐劇場形式。其中因其「互動性」與「體驗性」強烈,近代被作為許多戲劇用來當作一種操作形式。但如以劇場作為一種藝術形式,而忽略其核心精神,這樣的形式容易形如空殼,缺失了其中重要的生命力及其精神。
波瓦在《被壓迫者劇場》一書中提到「本書試圖揭露所有劇場都必然是政治性的,因為人類一切活動都是政治性的,而劇場是其中之一」。波瓦將「劇場作為革命的一種預演」,認為劇場有非常濃厚的政治性與社會性在裡頭。而論壇劇場以劇場作為一個民主發聲的管道,有其強烈的「行動」民主理念在裡頭。
其實對於《我們與惡的距離》選用了論壇劇場的形式,我是抱有非常大的期待的!劇本題材與現今社會議題接軌,使用現場公投的方式,將輿論轉為實際的互動實踐,更加深了文本上面「我們與惡的距離」的意義呼應。
《我們與惡的距離》打著【全民公投x論壇劇場】的名號,推出互動公投操作的劇場模式,戲劇中的互動階段分為三種模式:
一、群眾輿論投放
觀眾可透過LINE Bot留言板發表言論,內容隨機投影至舞台。
二、開放現場提問
觀眾將可在指定橋段,與劇中角色及特邀業界專家、法界人士討論議題。
三、投票決定劇情
觀眾以LINE Bot參與2次公投,投票結果將改變角色命運。
演出會因應投票結果改變劇情發展及轉換場景,共有4種結局。
(取自故事工廠官方網站介紹)
劇情進行有了兩次的中斷,開放現場民眾以手機進行投票並決定劇情走向。雖然劇場售票時都有列出互動模式,但在戲劇進行的當下,民眾互動的環節則讓我感到出現得有些突然!對於真實的闖入,缺乏明確的暗示或著引導, 隨著劇情來到「新聞擂台」的環節,原本都安好地待在第四面牆外的觀眾們,突然而然現場燈大亮,像是突然被喚醒般,還在釐清狀況的同時,新聞擂台現場已經開始快速地運作,政治人物出場念著似台詞又非台詞的腳本,我還在釐清到底這是戲劇還是真實世界。缺乏舞台符號的現實指涉,這些真實的行為變得與事先編排好的那些舞台事件一般被平等地被現場觀眾所接受。直到出現投票訊息提醒,這時我才發覺,原來「LINE Bot留言板發表言論」的環節,早就在不久前已經結束。現場幾百民觀眾,但跑馬燈上零零落落只有一、兩則留言而已。
真實的政治人物登場時,我們從戲劇的時空被喚醒,進而明白:「啊!原來是這個時候呀!」,我們銜接回真實的時空,在劇場內要開始進行論壇的討論。但在進行發問與辯論的同時,我又感到非常窘迫,我很想提出些什麼與台上進行討論,卻又礙於台詞進行得非常快速而我們又剛反應過來,所以真正能夠思考的時間非常緊迫,在腦中遲遲無法快速搜尋到可以辯論的論點,同時又寄盼著身旁的觀眾能夠提出點什麼,讓討論得以進行。主持人在台上詢問是否有人想對議員提出發問,感覺所有人都引頸期盼著有人能夠化解這樣的尷尬,過了許久才有一位民眾舉幾手來,感覺身旁的觀眾都同時,呼出了那口氣。不確定當時發問的民眾是真實的觀眾還是被安插的暗樁?總之論壇就這麼過去了……。
這次的投票現場民眾代表的是「輿論」的聲音,最主要民意討論的部分因為倉促與缺乏明確的暗示和引導,幾乎失效。議員輪為節目亮相與串場的嘉賓,當下認為著實可惜。而投票作為輿論的展現,在這樣沒有充分討論下所形成的輿論,卻掌握著李曉明的生死。劇場內的「投票殺人」充分地展現了社會上「輿論殺人」的現象。但論壇劇場互動與討論的核心精神,也隨之飄盪。投票環節結束,中場休息統計票數,再次開始時公布了票數統計,劇情繼續推演……。
第二次公投令我感到更加心碎,應思聰衝進攝影棚,有了前面的模式,觀眾發覺到新聞擂台有可能又是互動的暗示,劉昭國向觀眾喊話:「大家可以接受你的,不信你問問現場觀眾」,幾乎是情緒勒索式的暗示,我們都知道投下的那票可能連結著應思聰生死的選擇。「你能接受思覺失調症患者出現在你居家或工作環境嗎?」這樣的問答,令我感到突兀!重點是他們能不能出現嗎?是非題二選一的選項讓我感到焦躁,其他的可能呢?另外的配套措施呢?這樣廣大的精神汙名議題,只能用二分法的選項來評斷嗎?討論呢?民眾意見交流呢?
60秒讀秒計時,我們幾乎是被迫地、倉促地投下公投票,被迫選擇了答案。我在的這場場次,舞台下的群眾大多數拒絕了思覺失調症在真實空間裡的存在。悲劇上演,結局出爐。我感受到莫大的失落,我不覺得我們交流了什麼,只覺得我們再次在劇場中上演了一場霸凌,我們用多數意見又再次傷害了思覺失調症患者。如果我是這樣的病患,待在這樣的場域,我會做何感想?但我認為這是可以透過更多論壇形式的操作進行改善的,劇情進行到後半,大家對於思覺失調症的認識是否有更深入?對於現在社工、醫療、公衛、法律等部分面項的了解是否有更理解?我覺得都是我在看完戲劇後的困惑。
l 《與惡》作為文本,情節所帶出的討論
對於劇場版的《我們與惡的距離》文本,我認為是緊湊的、倉促的。電視劇每集50分鐘,共10集的劇本,被濃縮在劇場的180分鐘裡頭。龐大的故事線與人物支線,被縮減為幾條主要的故事線。分別是代表加害人方與加害人家屬的王曉明一家、代表律師方的辯護律師家庭王赦一家、同時代表受害人家屬與媒體界不同觀點的宋喬安與劉昭國、代表精神病患的思覺失調症家庭應思聰一家、代表精神醫療的醫師代表林一駿、社工代表宋喬平等。儘管努力縮減,仍然刪不完主要的幾條故事線,因此在劇場版中就看見了許多不可避免的文本的將就。
《先讓英雄救貓咪》一書,以救貓咪的比喻說明了戲劇中人格塑造的場景情境的重要性。一開場我就努力注意戲劇如何將電視劇裡頭的人物性格進行呈現。但為了帶過這麼多旁支的故事線,人物性格的塑造便顯得有些薄弱,包含王赦辯護律師的正氣性格在劇本刪減上顯得較懦弱些;李大芝在媒體正義的認知上也顯得較單薄等等,人物出場為了加快基本故事線的進行變得多屬敘事過場性質,只能依靠觀眾對於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中的IP印象進行捏造。
為了言簡意賅地帶過人物關係,全篇故事進行節奏與呼吸變得非常緊湊。不斷地換場、過場,前半段為了忠於原著並無大篇幅的敘事變動,只有為了劇場呈現所並列、濃縮的敘事;但後半場從第一次的投票開始,劇情有了變動,這時我才逐漸融入情境,跟隨劇情起伏領略之中人物的情感變動。
其中許多文本上的改編設計我都覺得很不錯,最讓我驚豔的在於宋喬安被害者與加害人之間的角色轉換,透過情節安排我們隨著宋喬安體會了被害者的悲痛、成為當權者時對社會所揪出的戰犯所衍伸出的仇恨,到最後成為加害者後的反思與領悟。這條故事線很完整地讓我們體會到不同心境上的變化。當然演員的演技也是非常大的加值。而宋喬平的社工心境矛盾的設計也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透過宋喬平與他的醫師老公的對話,可見到她對社會責任的強大使命感與背負。也可見其社福機制的人力與制度缺乏,導致社工人員心境上的疲憊。
「你自以為是的正義,可能把另一個人推入地獄」這是這齣戲劇文本上最主要的戲劇張力,劇本上不同面向的故事人物間的角力拉扯,讓我們不斷地換位思考,同時銜接台灣的社會議題,讓我們從戲劇回到真實世界更能夠以多元的角度去探討這些公共議題。
而整個戲劇形式上與戲劇議題的呼應,也讓我擁有強烈的感受。包含前段提及的「輿論殺人」,強大的參與式互動設計,讓我深刻地體會到現實的殘酷。加害者與被害者的符碼,透過互動直接延伸於觀眾的身上,讓我們不僅僅是事件的旁觀者,而是參與者。透過這樣的文本設計以及後續的情節走向,讓生活於今日網路媒體發達的世代的我們,於現實社會對於媒體以及輿論等等的思考,都能夠帶出更深刻地反思與討論。我認為這樣的呼應性,是整齣戲劇最大的賣點,而其實就文本部分的呼應,我認為其實是有達到加深思考的效果的。但就因為文本的複雜性與廣泛,因此就有了更多的期待,期待或許還是有更多的進步空間,能讓討論延伸至更貼切或範圍更廣的層次。
l 《與惡》打破第四面牆的舞台與空間
《與惡》劇場版的舞台空間,是位於台北國家戲劇院內的「鏡框式舞台」。而此劇最令我經驗的情節多落在於當戲劇打破第四面牆,讓真實闖入戲劇世界的驚喜感。例如,讓我最震撼地就是李曉明戲劇殺人的橋段。前面的戲劇多於舞台上上演,當到了這個橋段時李曉明面色凝重地走上台,搭配漸暗的燈光,與隆隆作響的音效,他走到舞台中央後,慢慢將槍口舉起對向我們這面的觀眾席,頓時舞台指涉的鏡頭轉移到我們自身,當我們意會過來,槍聲響起,觀眾席四周安排好的演員從四周竄出,透過燈光、音效、演員、指涉等等,遭到戲院槍擊的情境頓時與現實混淆,驚恐的感受油然而生,等到燈光平復,李曉明走下台,我的呼吸都還沒有辦法馬上平復。我最喜歡這段的設計,將現實內的時空導入戲劇,突出了那樣的真實感受,也讓我們感受到這樣的劇情是與我們息息相關的,從這時開始有了更深的代入感受。
再來就是「新聞擂台」的互動參與模式,雖然就論壇劇場的形式而言,我認為還是缺少了真正的意見交流以及導論,草草地決定投票的形式,讓論壇劇場輪為「體驗與參與」性質上的賣票噱頭,並無法達到其意識的凝聚以及行動的社會力量。但就打破第四面牆而言,團隊的研究以及政論節目的氛圍營造,還是能將我們帶入戲劇參與的情境。尤其是第二次當應思聰闖入現場,主持人焦急地與我們發聲時,我們成為了節目現場的觀眾,能夠與台上的思聰對話,我們也深刻地能夠感受到自己手上的投票權,可以決定事態的發展,又同是享有「輿論」這層薄膜所帶來的遮蔽與「投票」匿名的話語權。這樣的破牆與破框操作,給與觀眾很不一樣的戲劇體驗。在台灣實驗戲劇上,著實是很新鮮的議題與形式操作。
另外就是最後結局的星空設計,演員群面向觀眾,舞台將星空投影至整個戲院裡,希望透過星空呈現編導所說的台詞:「我們都在同一片星空下,看得到黑暗,也看得到希望。」,帶給觀眾同感的情境感受,作為最後戲劇的收尾。
l 打破第四面牆,我們真的衝出去了嗎?
對我而言,《與惡》劇場版真的是很新鮮的體驗,且是很有意義的一次嘗試與劇場實踐。打破第四面牆的操作,讓這齣戲劇所討論的議題能夠更深刻地與觀眾們纏繞,踏入劇院那刻,我們及成為了戲劇的一部份,配合出演。對於議題,民眾們不再只是觀看的角色,而是透過框外與戲劇的對話產生互動。但在新鮮的體驗與互動式的參與背後,或許還有更多的對話空間與交流行動能夠產生。雖然此齣戲劇無法給出論壇劇場中的社會力量,但作為議題討論的開端以及嘗試,我認為也是頗有成績的一齣作品了。
《與惡》作為議題論壇劇場的台灣先行者,希望之後有更多的這類議題戲劇能夠朝此面向發展,並改善操作讓討論不只是投票而已,讓民眾真正能夠透過這樣的戲劇呈現有真正的議題發聲交流平台,並體驗當自己成為當中非壓迫者的角色,會如何與群眾討論並做出判斷的嘗試後影響後續劇情走向。修正、討論、行動,透過這樣的論壇劇場讓我們衝破第四面牆後,能夠真正突破框架,讓議題有所交流與行動的框外空間能夠在劇場裡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