匯流在此時此地的繪畫
Author: 許楚君, 2021年03月28日 08時31分
評論的展演: 2012;2021- 葉竹盛個展
2001 年,策展人道格拉斯・佛格(Douglas Fougle)在明尼蘇達州沃克中心(Walker Art Center)策劃展覽「繪畫:在世界的邊緣」(Painting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從 1960 年代 繪畫與其他媒材的「混種」與重新定義談起,試圖回應繪畫在現代主義之後的瀕死焦慮。(註一)在展覽中佛 格提問:繪畫在當代何以總是受死亡的焦慮所苦,它可否擺脫此一威脅,作為一種思想的模式,延伸 出「超出它自身材料」的意義?若在當代繪畫已位處邊緣,何處是它的終結之所?它又將如何從邊緣 自我定位、開展自身?
不斷更迭的媒介在今日當然還是挑戰著繪畫,對於繪畫的疑慮或許也仍持續糾纏著畫家們。對始終以繪畫為思想藝術媒介的葉竹盛而言,所有的疑慮或許都仍須回歸到最素樸而基礎的問題:藝術家 如何面對眼前的質料,又如何面對眼前的世界?
葉竹盛最後一個學期的抽象素描課,就在他位於本事藝術的個展展間裡,穿行其間,前述關於繪 畫的疑問、焦慮與不安彷彿都不存在。拋掉「繪畫已死」或者「藝術終結」的設想,一群甫進入美術 學院不久的未來藝術家,在地板上排開他們的素描練習作品。這是再古典不過的場景:藝術家們對著 他們拍下的路樹,反覆嘗試不同手法與媒材,表現樹木各異的形態。這樣的訓練何其素樸,卻又不易 完成:當焦點回歸到紙面,藝術家就必須誠實面對肌理、線條、表情與空間,通過對物像與質材的閱 讀與掌握,將累積的意念與感覺落實在紙上。這樣的繪畫只可能發生在「此時此地」,憑藉著藝術家 的手、眼與心,去與他們眼前的環境互涉、或與材料交陪,將所知所感化為造形。在這裡,繪畫平面即已是它的終結點,除了眼前有限的視覺線索,作品並未說出更多,然而僅憑著散置在畫廊各處沈默 的作品,就已能看見藝術家眼裡的世界被帶到觀者眼前,在「此時此地」靜靜地開展。
從這堂抽象素描課或許已可見微知著,看見一位藝術家的創作基礎如何成形,同時明白,純然以 環境議題標誌葉竹盛的繪畫,也許未必準確。如果繪畫始於對物的緻密觀察,並且收結為眼前的畫幅, 那麼,在對葉竹盛而言,自然的「秩序與非秩序」、社會的演變遷化,種種在他周遭流動著的空氣, 以及創作者內在的「逃避」、「批判」與省思,也許才是他觀察摹寫的對象、創作的起點。藝術家並非在繪畫中對議題給出直接的回應,而是讓外在的變動與內心的醒覺匯流於創作之中,使作為物質的材料,延展出超出自身的思想潛力。
本事藝術以名為「2012;2021」的個展,為葉竹盛標定了當下的2021,以及作為時空對蹠點的 2012 年,讓藝術家在疊合的時空之中立於當下,再回看過往,則使之進一步超越了單件作品的範圍, 促使藝術家及其作品,與週邊的時間與空間展開更複雜的對話。也因此在觀看「2012;2021」之時, 就不可能僅將視野局限在作品本身,藝術家真切的生命經驗(而非百科全書式的履歷)、展場的空間 歷程,都必然要被納入閱讀的範圍。
葉竹盛位於關渡的工作室曾於 2012 年遭遇祝融,舊址恰好在本事藝術現址。當藝廊本身具備時 空上無可取代的標誌意義,對藝術家而言,自然也不會只是純粹的展示場所,更是他必須與之對話的 空間。
因此可以看見,除了以「改變」、「成真」、「試煉」與「蛻變」為題的二十幾件繪畫,各自延 續著葉竹盛前作對環境生態,乃至對政治社會的思索與隱微批判,從二層樓流瀉至地面的〈河川・變 奏〉、散落在戶外的裝置作品,都各自與空間中的光影、空氣彼此互動。被移進展場的抽象素描課、 擺置在木桌上的學生練習本,則彷彿重現當年藝術家邀請學生們到工作室的教學現場。錯雜的時空提 示,為這檔展覽共同堆疊出閱讀葉竹盛的多重線索。從社會環境的變遷、藝術家內在思緒的湧動,乃 至他身處於學院內部的傳承與實踐,展覽並不只提供單一進路,而是以藝廊所在的「此時此地」為基 點,邀請觀者以混雜的視角,重新思考或者回訪在當代貌似已然難以推進的繪畫,隨著藝術家繼續探 勘繪畫表現的潛能。
由此回頭以「繪畫能否成為一種思想的模式?」這道提問,重新檢視「2012;2021」之中的展 出作品,尤其是葉竹盛特意為展覽創作的裝置,或許可以如此推想:這位資深的藝術家,早已跳脫了 他熟稔的繪畫技法實驗,以更多變卻又更簡潔的視覺語言,表達他對於所處的大環境,乃至個人經驗 與感知的思索。
「成真」系列即是葉竹盛純熟使用抽象繪畫語言的一種體現。這系列畫作的思想雖涉及海洋生態 的污染議題,卻並未以具象的海洋元素明白揭示這點,而是讓強烈而不定形的色彩在畫布上自然流動, 表現出海洋時而寧靜、時而混亂的面貌。在藝術家眼中,自然的「秩序」與「非秩序」本就同時並存, Solidart.tw 然而人類為追求發展卻也可能必須付出代價,而使之難以找到平衡。在表現這個延續自前作的概念時, 藝術家仍舊沒有在畫作加上過多具象的語言,而是將表達思想的權力交付予畫布及顏料,並將具體的 字詞或物件轉化為抽象的暗碼,信任視覺,讓繪畫說話。
「讓繪畫說話」,在葉竹盛的繪畫中更精確地說是「讓材質說話」。論者曾將葉竹盛作品所堆砌 出的「土地、泥壤、棲原」,與西班牙藝術家達比耶(Antoni Tàpies)以沙土與廢棄物塗裝平面、 增加立體質感的作法連結起來,指出葉竹盛對於材質與肌理的運用,使之超越了對色彩與質感的模擬, 或具體事物的象徵,而是以物質的記憶,表現內在心象與自然果相的共存與共鳴(註二) 。葉竹盛在近作中 也同樣保留了材質原生的物相,甚至保留質料各自的原始屬性,使之在作品中形成對話。
以畫布、畫框、漂流木與沙土構成的〈河川・變奏〉,作為葉竹盛少見的大型裝置作品,則是以 流瀉而下、染著墨痕的布料指喻河流,並且以散落的畫框暗示人類意識的框架。藝術家認為人類意識 的座架終究會被自然力量所沖散,對於自然的敬畏,也表現在他於此作之中對原料的低度改造。散置 在藝廊露台戶外空間的裝置〈遺跡〉,則是藝術家透過木塊、金屬、塑膠布等拾得物的拼裝,呈現出 人類活動的殘餘。藝術家使用被時間消蝕至生鏽斑駁的材料,並且幾乎完整保留了它們原有的造形結 構,任意斜靠在露台牆面,又覆蓋上隨風輕顫的塑膠布,彷彿被遺忘在原地的廢棄物。葉竹盛僅對這 些拾得物做了最低限度的改造與編排,讓它們以自身的色彩與質材言說,然而在乍看自然的作品表層, 藝術家又噴上符號,在質材之上表現內在強烈的情緒。創作者對外在的觀察與反應,就展現在彷彿街 頭塗鴉的噴漆之中。「抽象」或「材質主義」於此不再是純然的形式實驗,而是透過藝術家之眼,反映著他所生存的真實世界。
讓繪畫說話,並且讓材質說話,使得藝術創作不再僅是人的獨語,也同時是創作者與物質、與空 間、與環境之間的低語。在葉竹盛專注於「此時此地」、與周遭緊密互動的觀察與實踐之中,「繪畫 如何說話」、「藝術如何作為思想形式」,這類曾困擾著藝術史家與哲學家的論題,或許也不復是不 可解的難題。關於自然與環境的言說、個人的感受與情緒,甚至,繪畫或藝術的未來命運,也許未必 需要倚賴太多具體的敘事與論述。當藝術家賦予他手中的創作足夠的信心,關於這些疑問的線索,也 可能就存在於作品之上、足以讓詮釋落空的沉默痕跡之中。
註1:Fogle, Douglas ed. Painting at the Edge of the World. Minneapolis: Walker Art Center. 2001.2.
註2:江衍疇,〈環境自覺中的心象與果相〉,《悲憫・大地・葉竹盛》,台北市:悠閒藝術,2000 年 1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