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股花藤綿延,一場風俗移遷──《花囤女》
Author: 蘇恆毅, 2021年08月31日 05時23分
演出:榮興客家採茶劇團
時間:2021/08/14 14:30
地點:臺南市文化中心演藝廳
文 蘇恆毅(中正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候選人)
從《駝背漢與花姑娘》(2017)、《一夜新娘一世妻》(2020)到本次的《花囤女》,是王瓊玲第三度以「臺灣大歷史脈絡中的小人物故事」為主題、且尤以女性敘事為中心的劇情內容,與榮興客家採茶劇團合作。但本次較不同的是,前兩作是王瓊玲依據自己的原著小說親自改編,而《花囤女》則是全然的新創故事,在作意上,更有將劇作內容更深入地與客家文化結合的意味。
近年來,無論是在研究與創作,比起大江大海的大文化脈絡敘事,更多時候關注的是在大敘事下的個體「小」敘事,藉以從中看見存在於歷史中的不同身影,並建立臺灣歷史與文化的多樣性。但較為不同的是,《駝背漢與花姑娘》及《一夜新娘一世妻》都有被特意突顯的日治末年的戰爭背景,《花囤女》則減少此歷史脈絡,將此時代背景縮減、化約為一場武戲,使得歷史描述被模糊化,並從而強化超越時間的風俗文化──即此劇所關懷與反思的「童養媳」風俗。
演出形式上,《花囤女》未依循三腳採茶戲的演出形式,而是採用雙旦的雙重敘事結構,兩個敘事相互交錯、纏綿,表現姊妹間對彼此生命經驗的探問與嘆息,勾勒出同是童養媳、但各自的命運卻不相同的境況,此點已可看出編劇有意在三腳戲的基礎上進行變化,使客家戲的演出形式不再拘於一格。
故事內容雖是民間故事常見的「雙生子不同命」的主題,但兩姊妹的分離與不同命運,卻又可與舞台設計相輔相成。如本戲最重要的象徵物:分玉環為玉玨、兩人各持一半的單邊耳環,引出兩姊妹被拆散後的不同命運──一方未得養父母愛憐、卻得到養兄疼惜,另一方則雖得養母悉心栽培、卻被養兄輕視。而此種命運如何被對稱地呈現?以布景設計來說,婚禮現場懸掛的雙囍是一半實心、一半空心藉以表現姊妹婚禮當下的不同心理狀態。以舞台設計來說,姊妹對訴時,兩半圓弧舞台是以外圈相對,表示兩人尚未完全交心,而至劇末,方組合為完整的圓環,作為玉玨相合、手足團圓的象徵。
此種設計,是對稱、也是互補:對稱出姊妹的不同命運、也互補出他們對得不到的事物的渴望,更象徵本為分散的手足、最終團圓相認,由此足見編劇與舞台設計的配合與用心。
但此本場演出較為可惜的是,或許是受到演出場地的時間限制,演出中主角親生母親(吳卉卉飾)在分別為剛出生的兩姊妹穿耳、分裂玉環時,僅以旦角懷抱嬰兒、以獨唱進行演出,刪去實際行為的做功,儘管演員的唱功已對人物情感有極好的詮釋,但缺少做工,則難免使人稍感不足。
此外,演出場地也一定程度地限制了演員的演出能力。以過去看此團過往的表演情形、以及本次演出當下的整體表現,嬌妹與春妹兩位主角(陳芝后、吳代真飾)的詮釋應有足夠的渲染力,卻在本場次的演出中,時有音效造成的語音黏滯、或是唱功未與演出空間產生共鳴,從而使本應經由演員的唱功渲染劇情的效果難以達成──儘管故事本身仍是動人的,從觀眾的表情亦可明白這點。然空間所帶來的限制,實為非戰之罪、難以苛責,也相信此作在其他的表演場地中,能夠有更好的表現效果。
回到《花囤女》的作意上,誠然,此戲意圖經由童養媳的生命故事,表述過去婦女生命無法自主的境況,反思此風俗不近情理與拆散親情的殘忍,並經由一對姊妹的分離與重逢、以及他們的下一代的婚戀自主的想法轉變,引起對人物的憐憫──此點確實達成了,也一定程度地清滌曾遭受過此命運的心靈。然而在這脈絡之下,此劇或可再作另一層思考:若是嬌妹與春妹不是姊妹,是否還會在基於手足之情的相互憐惜下允許他們下一代的婚事?而此結局是自由戀愛下的兩家聯姻,看似破解了花囤女的宿命,但子孫繁盛的生殖目的,卻仍舊無法擺脫?
以第一場兩姊妹相認前,對於子女是要結婚、或是招贅沒有共識的情節,已可約略得知,縱非是以童養媳的形式延續上一代的命運,但子女婚姻的決定權,仍在長輩手中。至於花囤女風俗,除了有養育層面的經濟目的外、尚有子孫繁衍的生殖目的,儘管經濟目的已隨著自由戀愛破解,但劇末老管家一段揭示臺灣當代社會問題的「這樣就不怕少子化了」的科諢,實則說明傳宗接代的目的終須達成。
以劇作呈現的時代而言,尚可理解此兩種觀念的留存原因;但對於劇作所要投射給觀眾的當代意義而言,反而尚未全然脫出傳統窠臼。至於該如何脫離這樣的觀念?此劇似乎隱然帶有「時代觀念緩慢變革」的能動性──如同「花囤女」的童養媳風俗終將消失,隨著時間轉移,或許婚姻自主、以及綿延子嗣的「愛情、結婚、生子」也不再是一組流程,婚姻觀也會轉變為符合當代社會風氣的狀態。
每個時代總有屬於當下的風俗與相對應的委屈,但時代變化,過去的傷痕仍在,但可阻止同樣傷害一再發生,而過去的委屈,則可經由訴說洗淨、並為後世所惜所誡。如同劇末唱詞唱道:「今日暢言花囤怨,盼望人間多愛憐」,正是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