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勒比海的生與死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陳譽仁, 2021年11月06日 08時37分
評論的展演: 海洋與詮釋者 –詮釋者放映計畫:神秘之島 Phase I[鳳甲美術館 2021.10.9-11.12]
鳳甲美術館「海洋與詮釋者 –詮釋者放映計畫:神秘之島」展場一隅。下方作品為John Vea, Tribute to Samoa, American Samoa and Tonga, 2013, 4'00", Tonga/New Zealand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加勒比海群島位於北美洲的東南方。這些群島過去分別為歐洲國家與美國所殖民,而殖民主義的遺緒就表現在這些島嶼目前的主權狀況上。例如後面會提到的聖馬丁(Sint Maarten)目前是荷蘭的一部分,瓜達洛普(Guadeloupe)與馬丁尼克(Martinique)是法國的海外屬地,巴哈馬群島(Bahamas)、格瑞那達(Grenada)則是獨立國家。
除此之外,種族與文化上的遺緒更是複雜。從十六世紀開始,這些歐洲殖民國家為了種植蔗糖的利益,從非洲輸入了數百萬的奴隸到加勒比海殖民地,直到十九世紀才因為奴隸的反抗與政策轉變而廢除奴隸制度。
在當代的人類世裡,這些島嶼的自然地景還承載著全球生態危機的現實後果,這裡的海域每年都會有颶風形成,在地球暖化下對島嶼的居民構成更為嚴重災害。此外上升的海平面更直接威脅到海岸邊的居民,如巴哈馬群島甚至可能有百分之八十的島嶼將會淹沒在海中。
目前在台北市鳳甲美術館展出,由來自馬丁尼克島的Caryl Ivrisse-Crochemar與高森信男共同策展的「海洋與詮釋者 –詮釋者放映計畫:神秘之島 Phase I」,以劉致宏的日誌式的迷你油畫「樹海」為開場,展品另外包含了五件來自加勒比海地區、一件來自東加王國(Tonga)、以及一件來自台灣藝術家的錄像作品。
這些錄像作品藉由各自的在地脈絡,同時處理人與自然以及殖民歷史遺緒的議題。人類世的影響是重要的主題,其中來自東加,目前生活在紐西蘭的藝術家John Vea的「僅獻與薩摩亞、美屬薩摩亞及東加」(2013)是悼念2009年薩摩亞地震的作品。該次地震發生在南太平洋海域,地震連同後續的海嘯重創了海域裡的薩摩亞、美屬薩摩亞及東加。
影片裡,藝術家在西奧克蘭的皮哈海灘(Piha Beach)上一次一次地重建在海浪的沖刷下傾倒的空心磚牆,一方面向海嘯受災者的韌性致意,另一方面,逐漸漲起的海潮線如同上升的海平面般,提示出氣候變遷對於環境不可逆的重大影響。
Pauline & Mathilde Bonnet, Les bondeuses, 2021, 4'07", Guadeloupe.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在後殖民的種族議題上,瓜達洛普的Pauline Bonnet與Mathilde Bonnet的「界線」(2021),是個相當簡潔明快的作品。在四分鐘多的影片裡,白人女子與棕色皮膚的女子在河邊的樹林裡各自搬一張椅子到河床上坐著。椅子其實是特定的文化產物,並不是所有文化都有,而這兩位女子搬的是歐式的椅子。這兩張椅子的坐墊已經不見,僅剩下骨架以及木頭表面的雕花,它們代表殖民主義的遺存、物質文明中的舒適與禮節。
影片有趣之處在於它的設計。白人女子與棕色皮膚女子均將就地拿這些破椅子來享樂,不過他們是搬運「各自」椅子,而不是—比如說—共同搬一組沙發。他們的關係說不上是合作,但也沒有敵意。他們雖然近乎裸體,但仍維持著一種社交距離,而在這樣的距離裡,某種心照不宣的隔閡就浮現在他們的膚色之間。
Nicolas Derné, Overflow, 2018, 9'22", Martinique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Tamika Galanis, When the Lionfish Came, 2015, 6'01", The Bahamas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接下來的二件作品裡可以看到生態環境與人類社會的類比。這樣的類比對於這些藝術家有其必然與急切性:人類活動的整體帶來了地球溫暖化,然後在一連串不在自己控制中的因果關係裡,加勒比海的小島群要面臨被淹沒的危機,這是要我們怎麼樣呢?
馬丁尼各藝術家Nicolas Derné的「溢出」(2018),影片中以一位潛水員的第一視角,在海面下離群循著海草移動。馬尾藻在加勒比海是生態危機之一,由於氣候暖化的關係,這些馬尾藻以噸為單位漂流在海裡、堆積在海灘上,影響當地的漁業、生態與觀光。
我想像在海中看著這些馬尾藻時,或許就像蹲在田邊盯著福壽螺看一樣。盯著福壽螺能有什麼心得呢?這創造了一種克服不悅的距離感,在藝術家的說明裡,他表示馬尾藻是種「structure coloniale dérivante」(漂浮的殖民構造物),這裏的coloniale涵蓋了colony原本的二種意思:一種是離開宗主國的殖民地居民,另一個則是同類生物群集之地。藝術家從中探討人類面對自然反撲時的不堪一擊,以及自然如何應付氣候異常「那些為我們所抗拒之物在被我們的星球吸收、消化後,就以數百倍的量再奉還給我們。這樣人與自然之間還有溝通的可能性嗎?」(筆者註:為求通順,我在轉譯時顛倒了原文的順序。)
另一件具有類似隱喻的作品是巴哈馬群島的藝術家Tamika Galanis的「當獅子魚游來」(2015)。獅子魚原本棲息在太平洋,後來因為海水溫度上升,也開始大量出現在加勒比海,對當地原來的珊瑚礁生態造成極大威脅,他吃掉哪裡所有的草食魚,結果造成馬尾藻大量生長。據藝術家的創作自述,「當獅子魚游來」處理的是資本主義與氣候變遷對加勒比海的影響。影片中的獅子魚除了是強勢物種外,也是強勢文化入侵的象徵。藝術家將獅子魚游動的影像疊加在賈卡努慶祝遊行(Junkanoo)的影像上。這是加勒比海非裔民眾的傳統節慶遊行,除了聖誕節隔天的節禮日(Boxing Day)與新年外,也在巴哈馬的獨立紀念日舉辦。節慶與游動的獅子魚以蒙太奇的方式互相交疊,最後是以葬禮歌曲作結,象徵著生態與在地文化一起覆滅。
藝術家用黑白色調來處理影像,因而引導出這種蒙太奇手法的另一層意義。獅子魚就本身有著迷人的紋飾,如果是彩色影像,疊加在當地的節慶遊行上不只是增加光彩,有時候甚而取代成為地方色彩的表現,成為觀光客所期待的內容。因此黑白影像也意在避免讓作品成為觀光性的消費影像。
Deborah Jack, the water between us remembers, so we carry this history on our skin, long for a sea-bath and hope the salt will heal what ails us, 2018, 15'43'', Sint Maarte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來自聖馬丁的藝術家Deborah Jack「我們之間的水流擁有記憶,所以我們的皮膚呈載歷史,渴望海水浴及治癒我們病痛的鹹水」(2018),以另一種方式來操作觀光影像。影片中穿著白色洋裝的女子從一棟人工草皮上的木造廢棄屋現身,手裡拿著紅花走到海岸邊。女子的白衣與紅花的配色,以及海景,這些都是美麗而迷人的景象。
然而仔細推敲,這位女子是真人嗎?影片配音裡一直有種固定的低頻音調,創造出另一個與影像敘事平行的頻率。女子走到海岸的沙地路底消失、他走在海灘上時,走過去又走過來,最後又走向海裡,留下紅花漂流在海面上,更不用說最後女子臉上映著紅花的影像,配上宛如儀式般的歌聲。
藝術家的創作說明上寫著她不是鬼魂,而是被鬼魂附身。不過,我其實有點難以從女主角的多次對觀眾凝視裡,看到這種附身狀態。他比較像是在做著和鬼魂一樣的事,而鬼魂總是來自於過去。他手中的紅花是鳳凰木,在聖馬丁島上是解放的象徵,每年的7月1日是全島的解放日(Emancipation Day),同時也是鳳凰木盛開之時。透過鬼魂與鳳凰木,女子的海灘散步同時也串連著現在與過去的殖民歷史。
Billy Gerard Frank, Second Eulogy: Mind the Gap, 2019, 39'36", Grenada.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格瑞那達藝術家Billy Gerard Frank的「第二封悼詞:小心落差」,是個在生態末世論下描繪酷兒歷史的史詩影片。「遲早有一天,所有海中的魚都將消失,海中的珊瑚和所有生物都會死去,海灘會因海平面上升而消失,所有人很快就會被大海嘯吞噬。」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個加勒比海群島的尋常家庭,它由來自蘇格蘭的媽媽與非洲血統的爸爸所組成,在文化差序之上還橫跨著父權支配下的婚姻義務。
就在這樣的家庭場景裡,藝術家解構、重組了同性戀者在加勒比海群島的典型際遇:生在父母婚姻不幸福的家庭、從小因自己的性傾向而飽受言語歧視或身體的暴力,在某個不羈夜後,被父親帶去用傳統療法「矯正」性向,最後走向自殺。
這套酷兒敘事同時還交疊著藝術家尋找以及追憶父親的經歷。這也是一趟尋根之旅,將原本的酷兒敘事拓深在殖民主義所留下的命定悲劇之中,順勢也將敘事主體勘定在加勒比海的歷史之中。因而當年輕主角在遇到夜之魔女後,死亡不再是限制,而是變成了選擇。
最後他慢慢走向海裡時,他的姿態不是受不了壓力,而像是在說「好吧,那我死掉好了。」這也改變了殖民歷史敘事中常有的國族調性,死亡的救贖不再是無名戰士塚,而是與其他酷兒一起,成為水底圍成一圈、與馬尾藻、地殼生態共存的人體石像。
Ljaljeqelan Patadalj, Rakaman, 2020, 5'51", Taiwan 照片來源:陳譽仁 2021.11.2
回到台灣島,Ljaljeqelan Patadalj(拉勒俄嵐.巴耷玬)的「Rakaman」(2020)開頭河谷遠方的吊橋是屏東著名的觀光景點山川琉璃吊橋,連接三地門鄉與瑪家鄉。主角之一的獵人拿著獵槍在樹林裡追蹤獵物,開槍後,他再次回到樹林空地,往地上跺了一次槍後,其他三名角色先是從樹木後方側身窺探、接著在樹叢裡匍匐前進,來到拿著獵槍的主角身邊。原住民獵槍是個介於現代性與原住民傳統的中介物,在影片裡它既是打獵工具也是權力的象徵物。
影片的最後一景頗耐人尋味。四個人在樹林的空地上排成一列,由獵人起頭,逐一將同一條藤蔓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藤蔓像是一種羈絆(bond),一方面,他們四人都裸體在樹林裡活動,彷彿是透過土地、同儕的連帶成為命運的共同體;但另一方面,這種連帶也受到傳統權力形式的框限。在當代的時空對照下,他們四人演示著一種自然權力的起源:關係的締結不是彼此握手、喝交杯酒、歃血為盟,他們也不是同時把藤條套在脖子上。相反地,他們是從持槍者開始,或者至少是在彼此的目光下,逐一地套上藤條——直到最後的女人。可以說,「Rakaman」裡的羈絆在宣示自然與傳統外,也在這些貌似命定的框架與自決之間,透顯出一種直面政治的勇氣。
「詮釋者放映計畫II:神秘之島」從生態危機與殖民主義的遺緒方面展示了對海洋的多樣詮釋。除此之外,在人與自然的類比裡,這些作品也說明著殖民主義的影響不只是汰舊佈新,同時也會汰選原有的多元傳統中的元素。在這之中,合於規格或需求的就被加強,不合的部分就被「自然」消失,最後的結果,就是殖民地原有的差序格局附身在被創造的在地傳統重新出現。家庭內或社會裡的男性支配是如此,觀光更是殖民美學事業的遺緒,連同人類帶來的生態浩劫,無論是在加勒比海或台灣島,我們都活在這些的後果當中。
PS. 「海洋與詮釋者 –詮釋者放映計畫:神秘之島」共有三個檔期,本文提及的作品為第一檔期(2021.10.09-11.12),詳細展期詳見鳳甲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