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具名的佔領運動—《複本》黃奕捷、廖烜榛個展
Author: 陳韋綸, 2021年12月03日 23時34分
評論的展演: 《複本》黃奕捷、廖烜榛個展
九月底於台北當代藝術館的展覽《複本》計畫的起始點,是從318運動(又稱太陽花學運)期間,黃奕捷、廖烜榛和社運參與者一同製作的紙模型為基礎,後續於2019年開始發展[1]的兩件作品《紙建築》、《複本》,以及其他社會運動中遺留下來的廢棄物所構成。在太陽花學運結束的後七年,再次以此運動作為對象,不僅是要對這個「對臺灣社會具有重大影響力」的事件再次進行提問外,同時也藉此思索社會參與和藝術實踐間的關係。
「複本」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覽現場。(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在2014年318運動的立法院佔領現場及其周邊,由學生在場內組成藝術小組製作各種標語與圖像,將議場轉變為抗爭的場址;北藝大美術系版畫工作站印製的「退回服貿」、「捍衛民主」等布條;退場前一天,臺藝大雕塑系製作象徵學運的大型向日葵雕塑等。或是如藝術家陳敬元的《議場裡的肖像》、《佔領地138小時》,藝術家帶著他的畫具進行「戰地寫生」;或是藝術家袁廣鳴受學生的委託,以他擅長的運鏡手法呈現立法院的作品《佔領第561小時》。特別是在退場後,時任台新藝術獎提名委員的張小虹,意圖將「太陽花學運」的運動本身提名為藝術作品,引發藝術圈內對於「運動本身能否為藝術」的激辯。
318學運佔領立法院現場。(圖片來源:Google立法院全景圖)
張小虹將運動詮釋為—迫出藝術與非藝術的行動,她認為此運動帶來事史無前例的的能動性,它超越了既存的藝術價值,顯現出在全球抗爭浪潮中的在地體現。[2]陳泰松則強調,對運動進行提名的動作,顯現出藝術想要在藝術(藝術政治化的藝術)的象徵操作中,獲取太陽花運動自身的實質效力,而運動本身的政治效力與歷史軌跡,恐怕透過藝術評論也難以壟斷其意義及價值定位。[3]汪彥成則是在〈這不是當代藝術,這是打倒當代的藝術收割〉[4]中提到,運動中的政治、群眾、知識與情感的動員,早已超出藝術家個人的身份展演與藝術上的政治目的,在試著以藝術框架去定義運動前,或許要先理解抗爭行動者的意願、和藝術的關係與距離、以及其身體與心理感受等問題。在這個議題上,每個人採取的切入點都有所不同,但此涉及廣泛群眾的行動中,似乎只有揚棄個人身份的利他主義,才得以讓參與運動的群眾拋棄成見,自主地在其中安置自身的位置。
《紙建築》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覽現場。(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回到「複本」的展覽,黃奕捷、廖烜榛及相關社運人士,以紙板製作立法院周邊的建築模型,在運動當下的目的是,讓現場能標示出佔領現場周邊活動與群體,資源調度與動線安排等等,並未將其視為藝術家個人展現的產物。雖然模型在事件結束後為他們所收藏,但他們於2019年再次將殘破不堪的模型帶回青島東路上,與其他社運人士共同修復、展示、送上回收車,僅留下由李旭彬捕捉的攝影紀錄為證,以此,向這個應被視為歷史文物[5]的模型告別。雖然在前述的作品案例裡,創作者居於這個佔領運動的姿態是模糊的,甚至難以區分兩者的差異,但在告別模型的行動本身,即在身份上—對藝術家/社運人士、個人性/集體性之間—做出了區隔。當然,在展覽現場看到的作品《紙建築》,以及邀請建築師李佳樺製作的建築延伸出的作品《複本》中,這個近乎潔癖的空間,由於缺乏運動期間生產出來的圖像與標語妝點,便失去了召喚運動當下的激情及身體感,卻也在冷靜地觀看立法院複本的影像時,不禁引發思考「在政治意義外,這個運動還有展開其他問題的空間嗎?」
《複本》作品影像截圖。(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不論是今年初由林裕軒於國際藝術村策劃的展覽「繞道而行」,或是「複本」這個展覽,都共同指向了2014年的那場運動,但對我而言,他們所要談論的,卻不是那場運動重要性與否的問題,而是它的外延意義。如林裕軒在策展論述中即提到,當年發生318學運的地方相近不遠,令他感到好奇的是,運動中以及事件結束後的後續效應,如何透過冷靜、且看似相同的事物召喚出當下的感性經驗,而展覽中的作品便是以不同的手法,處理跨越時間與空間的集體記憶。在「複本」這個展覽裡,黃奕捷與廖烜榛所呈現的,如現場擺置的攝影、建築設計圖、不斷在模型中繞行的影像、以及建築殘骸等,是在看似理性的建築製圖、離開事件的後設檔案中,離開運動、不再召喚出運動當下的激情,企圖映照出對於運動不同觀看視角的契機。
「複本」於台北當代藝術館展覽現場,現場擺置社會運動的殘骸。(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複本》系列作品中的議會建築立面圖。(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立法院的現址雖然為歷史古蹟,但它僅能透過預約參訪某些特定的開放空間,要如何讓大眾對整體空間有全面的理解,以及打開群眾對於這個空間的認知與想像,唯有經過2014年那場佔領立法院行動才有可能。例如Google地圖便完整地保留了抗爭的議會現場,以及在運動過程流傳於網路的影像,這些運動中留下的「證物」,網路間接地將這個立法的聖殿公共化,也使它有了被再次詮釋的可能。《複本》這件作品的生產,是由藝術家和建築設計師提案,參考網路中流傳的立法院影像製成,但由於缺乏明確的尺寸與空間部署,這也意味著,這不僅是某種工程用途的建築製圖,它更包裹了製圖者對於現場的想像,與相對於建築製圖、不那麼精確的感性判斷。尤其,在展覽現場並未明確指稱的建物殘骸,據悉是來自於其他運動中的殘餘物,在表面上看起來毫無關聯的運動,藉著建物的碎片、建築、運動與影像空間,開啟在運動與政治之外的—關於土地、所有權的討論空間。透過鏡頭不斷在空間中繞行,立法院逐漸從臨時性的建物中褪去,剩下圍繞在建築周圍的鷹架結構,當未曾經歷過這場運動的觀眾,在這部約25分鐘的錄像作品前,就像聽著建築在訴說著以他為第一人稱的拆解/遷歷史,佔領運動中標誌性的椅子山[6],則在影像內成為不具名的抗爭行為。
《複本》作品影像截圖。(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在這個展覽計畫裡,黃奕捷與廖烜榛有意識地透過創作者在各個位置的部署,如李旭彬的攝影、建築設計師李佳樺的建築製圖,許雁婷以建築廢棄物製造影像的聲響等,以個人性的手法側寫離開立法院的複本,並透過網路影像、運動過後的建築殘餘,串起不同社會運動的脈絡,思考看似被政治收割後的社會能量,如何透過其他運動與議題持續運行的問題。此次的呈現或許沒有明確地指向某個議題,但黃奕捷與廖烜榛作為長期參與社會運動的藝術家與行動者,或非是在創作身份上進行取捨,他們刻意採取了不同於行動者的姿態,選擇「不」感召身體在運動當下的臨場經驗,以捕捉更多觀眾對運動的意義與對空間的想像,且在抹去太陽花運動印記的行動與形式操作中,將藝術與社會實踐的關係,從政治的代理轉向個人的政治表達。
—《複本》黃奕捷、廖烜榛個展,2021年9月30日至12月5日於台北當代藝術館
[1] 黃奕捷與廖烜榛在2020年11月28日至12月31日間,於OCAC打開-當代工作站舉辦個展《紙建築》中,以《無題(太陽雨)》展出紙模型,以及從模型延伸出的《紙建築》。(參考自2020年個展評論,吳介祥(2020年12月)。民主的紙上儀典和祭祀 - 「紙建築」展。)(2021年11月27日讀取於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wch/2020122901)
[2] 張小虹(2014年4月11日)。這不是太陽花,是打倒藝術的藝術行動。(2021年11月26日讀取於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hh/2014041101)
[3] 陳泰松(2014年10月3日)。不提名太陽花運動的理由。(2021年11月26日讀取於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juries/cts/2014100304)
[4] 汪彥成(2014年4月12日)。這不是當代藝術,是打倒當代的藝術收割。(2021年11月26日讀取於 https://talks.taishinart.org.tw/event/talks/2014041201)
[5] 在中央研究院發起的「318公民運動文物紀錄典藏庫」中,經過整理與編號後在線上開放作者進行藏品指認,除了著作人格權外,亦涉及人物形象、隱私權等問題,另外收錄的影音檔案多數同意貢獻於公眾領域(Public Domain)或是「創作CC授權」(Creative Commons Licenses),典藏庫的資料在條款的容許範圍內能被自由使用。(詳見 318公民運動文物紀錄典藏庫 http://public.318.io/about)
[6] 2020年6月28日國民黨團不滿監察院人事名單,於當日下午突襲立法院,同樣以318學運標誌性的椅子山「裝置」堵住議會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