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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深的遺跡——楊祐丞與彭思錡雙個展的故事途徑

Author: 楊雨樵, 2021年12月27日 03時36分

評論的展演: 〈隔壁的A口〉、〈微軀〉

I

    登上銅城城牆的賽姆德老人,「邁步跨進銅塔,經過一條長廊,沿台階而下,發現城門那裡放著許多把漂亮的椅子,上面坐著幾個死人,他們頭上頂著盾牌、弓和箭。門後有兩根鐵柱子,還有木門閂、鎖和精緻的鎖鏈。」[1]

 

    這段擷取自《一千零一夜》中的〈銅城〉的故事,非常適合並置,甚至是疊加在本次前赴福利社展場遊歷的經驗之上。事實上在每一場展覽當中作品的空間佈置策略,都有其故事途徑與情節串列(plot sequence),但《微軀》與《隔壁的A口》雙個展的聯合,卻恰恰將這種展覽當中故事途徑的面向增幅,使得每一位來到現場的、具有肉體的觀眾,都會通過感官接收的訊號與大腦中記憶的連動,體察到這些作品構築成的空間,「是一座有著四通八達、連接了地下世界的構工強固的傳奇城堡」[2]

 

彭思錡,〈亮〉,2021;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當我們走下樓梯,首先看見〈亮〉這盞猶如秘密城門內的燈。陶瓷燈罩的表面宛若絲織品的質地,且帶有宛若蟲蛀的小洞。燈罩下微暗的燈——如同莎士比亞筆下的泰門所言,月亮奪自海水的微暗的火光[3]——保持著警醒,守著「地窖」的夜晚。不遠之處,〈拾起〉猶如家屋進門的踏階,〈取水〉則是門簷邊緣把雨水接往地面的鎖樋。這三樣作品,恰恰明示了地窖中的建築遺跡。一方面,絲織品的蛀洞彷彿在以頹圮的姿態回憶著遺跡的昔日風華,但與此同時,陶瓷卻又表現出這記憶的不朽之姿。這種既是頹圮又是不朽的二重性,經常在民間文學的尋寶故事類型中,呈顯在遺跡的特徵上。以〈銅城〉故事為例,一座充滿枯骨與死皮,杳無生機的市場與街道中,攤販上的綾羅綢緞、金銀寶石仍舊嶄新耀眼。整座宮殿彷彿永遠停止在毀滅的剎那,唯有水流——自動運作著的噴水池系統——照常循環。這些構成遺跡二重性的物質:絲綢、金屬與水,分別以上述三個作品的表面質地、媒材與運作的內容物為中介,促使故事中奇幻的遺跡被召喚到展場中。此處,且讓我們插入一段波斯口傳的民間譚(folktale):青年賈姆希德為了尋找芳香的血玫瑰,到了一處廢棄的巨大城堡中,見到庭院裡的泉水兀自沸騰,屍體的血一滴到沸騰的水面,就化成不凋的芳香血玫瑰。[4]

 

彭思錡,〈取水〉前〈拾起〉後,2021;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II

    剛走進這地下的遺跡幾步,就注意到不可忽視的〈樓梯〉,以及易被忽視的〈壁花〉,於此同時,四件以陶瓷和生漆製作成的〈角落〉系列,低調地蜷縮在隅,「傾向於拒絕、抑制以及隱藏生命的活動」[5]。與後五者相對,樓梯原本就誘人採取登上或降下的顯著行動,尤其當人想要上樓看個究竟,甚至是迫切地尋找某個遠處的、藏匿的寶物或目標時,樓梯上的行動自然更加激烈,梯階上的「碎屑」也因此更加幽微。在阿里奧斯托的《瘋狂的奧蘭多》中,奧蘭多為了在魔法宮殿中尋找愛人安潔莉卡,「懷著同樣(苦尋)的目的他登上階梯/ 在此之前還徒勞地看遍樓下所有房間」,並且「找了四次還五次,他心焦地/ 上樓下樓找遍亭榭長廊,/ 重新折返但終究徒勞,/ 連階梯下的縫隙都不放過。」[6]

 

〈微軀〉展覽一隅;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在這種惡夢般地找尋當中,樓梯於空間中的異樣性(uncanny)之面貌逐漸浮現。尤其當這樓梯不知通往何處,不管是卡夫卡在〈辯護人〉(Fürsprecher)中說明越是上行越是向上延伸的無限階梯,還是皮拉內西(Giovanni Piranesi)在《想像的監獄》系列中繪製的彼此穿插又陡然中斷的荒謬階梯[7],或是展場的這個被地面暴力阻隔的,乍看不可通向任何高處的階梯,「梯階」的存在,似乎都能在剎那之間,將一個空間轉變為異樣的處所——正如恐怖片《宿怨》(2018)那一架從天花板拉下,通往閣樓的木梯。這種「異樣性」既非全然的恐怖,亦非暴力的壓迫,而是「異樣性」在展示其自身的過程中,讓人類體驗到了超越常識的惶惑與適應困難。更何況此時,〈取水〉的水仍在近處執拗地滴下,幽暗的〈亮〉仍在轉角處照明,同時,基於人的移動而自動反應的〈Randy 11〉還在不遠處以陷阱的姿態發出機械性的怪聲(在 III 當中會再提到)。

 

    在這異樣顯現的時刻,〈樓梯〉上那些既像落葉、又像紙屑、還像踏痕的渺小微物反而可愛起來。「有時出門前,見它倚在下面樓梯扶手上,就想和它聊聊。當然不會給它提很難的問題,大家對待它就像對待小孩一樣——因為它的身體那麼一丁點大。」並且它回應問題時,「它一邊說一邊笑;這種笑聲,沒有肺的人才發得出來,聽起來恍若落葉的沙沙聲。」[8]起初雖然無人太過關注這些存在於「角落」中的微物,但實際上,由於它們彷彿不受到外界變遷的影響,於是反而能長久存在,而成為每一位梯階迷途人的目擊者。

 

彭思錡,〈家屋與天地─角落IV〉,2021;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III

    在我們進到「遺跡」的最深處之前,我們先繞過來看看在這地窖中發出聲音的裝置。當觀眾在進到《微軀》的展場時,《隔壁的A口》的〈Randy 11〉即因偵測到人的移動而發出金屬翅膀拍動似的響聲。人在遺跡與地窖中一採取特定的動作便啟動機關,是相當常見的故事母題。「(石門)開時箭出如雨,射殺數人(中略),至開第二重門,有木人數十,張目運劍,又傷數人。」[9]民間文學中的遺跡與墓穴,經常運用此種機關來防止盜賊與不速之客。在前述的〈銅城〉故事中,一位名叫塔里布的男子,為了去拿取人偶公主上的首飾,結果一登上台階,就被一側手持鋼叉的機械人擊倒,又被另一側手持寶劍的機械人砍下腦袋。

 

楊祐丞,〈Randy 11〉,2021;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通過了〈Randy 11〉這道神秘的機關,我們在近旁的牆上注意到幾張圖卡,每一張圖卡上面,繪製著遺跡探險者們半知半解的機械與卡通圖樣。這些圖卡下面有著磁條,通過經改造的語言學習讀卡機的讀取,發出奇異的響聲。在〈Randy 9〉當中,記載著對於這些圖卡之記述的內容,全都被錄製到磁條當中。面對這些記載著遺跡文本的磁條,那台機器乃是「更佳的文化媒介考古學家,比任何人類都好」[10],忠實地破譯磁條,並且像是機械吟遊詩人那樣,對遺跡的探索者吟哦出正確的聲調——如同最初語言學習機發出詞彙的聲音,引導或糾正著學生的嘴型與發聲器官。只是,那機械吟遊詩人吐出的聲音,並不對外人揭開通往最終意指的神秘面紗。

 

楊祐丞,〈Randy 9〉,2019;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楊祐丞,〈Randy 9〉操作示意;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被諸種謎團與異樣性重重包圍的遺跡探索者,繞過了作為屏風的〈餘溫〉,來到了最為幽深的房間,房間中央的〈寂默〉抿唇不語,從上方照下的光線,使作品上的金漆生動閃耀,宛若〈銅城〉故事中的少女人偶:身上的寶石與墜飾,反映著窗外照進的餘暉。那位人偶的眼眶中被冠上水銀,再放入眼珠,使得雙眸「如同活著的人」,但整架身體乃是死物。這種凋零而又不朽的二重性,在〈寂默〉再度被增幅,而成為故事軸線中的高潮。

 

彭思錡,〈寂默〉局部,2021;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IV

    這一次的展覽遊歷,正如探索了一座古代地下遺跡的縮小微型(miniature)。遺跡當中的每一種特徵,都分別在本次雙個展不同的作品上找到了承繼的面向。而人們在展場當中活動的動線,正是兩位藝術家在故事講述上的情節串列,這故事並不是要單方面告知觀眾某些特定的訊息,而是讓觀眾在展場移動的過程中,讓身體感受這遺跡故事整體的深層象徵。同時,觀眾在回憶當中,又相當於對此故事的重述(retell),且每個觀眾又會用自己的語彙,去填補這個重述當中的停頓、空白與沈默(正如本篇文章所做的事)。這個講述與多次重述的發展,最終將讓人們在隱祕的想像中,逐步完成浩瀚的自身。

 

文章的最後,想要將一首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的詩並列於本雙個展之側。

 

〈這些走廊〉

 

我在火把的照亮下走進這些走廊,

聽見水滴在破地板上。

在深山裡面。壁龕里是我朋友們的胸像,

他們的眼睛是大理石的,只有光和影,

在他們臉上投下了一絲生命的苦笑。

再朝前走,是一條通向黑暗深處的曲徑,

那裡沒有精靈,只有我腳步的回聲,

直到那火把在無人知曉的轉彎處熄滅。

我注定要在那裡變成一塊石頭。

入口處被一次滑坡堵住,定會被人遺忘。

在一條從冰河瀉下的溪水旁的樅樹林裡,

一隻母鹿將生下牠的斑點小鹿,空氣會

對著別人的眼睛,就像從前對著我的一樣,

展現出它那美麗的葉子組成的螺旋體。

清晨的每一種歡樂都將被重新發現,

還有從大果園裡摘下的蘋果的每一口品嚐。

因此我為我愛過的一切而生活得很平靜,

地球給我們提供了水槽、酒罐和黃銅枝形吊燈。

有那麼一天,當一群追趕熊的獵犬

掉進了石縫中,久遠的後代的人們

破解了我們留在壁上的凸凹不平的字母時,

便會因發現我們知道他們那麼多的歡樂

而驚異萬分。儘管我們那些無用的宮殿

已經變得那麼一文不值。

 

(1964)[11]

 

 

[1] 佚名,〈銅瓶與銅城的故事〉。引自《一千零一夜》,第六冊,頁205。李唯中 譯。台北:遠流出版。2009。

[2]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詩學》,頁46。龔卓軍、王靜慧 譯。2017。

[3] William Shakespeare. Timon of Athens. p. 297. Ed. John Jowett.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 2004.

[4] 節錄自波斯口傳民間譚,楊雨樵 重述(retell)。

[5] 加斯東•巴什拉。《空間詩學》,頁174。龔卓軍、王靜慧 譯。2017。

[6] Ludovico Ariosto. Orlando Furioso. pp. 386, 388. Italy: Biblioteca Universale Rizzoli. 2010. 詩句中譯:楊雨樵。

[7] Giovanni Piranesi. Imaginary Prisons. 1749 – 50.

[8] 弗蘭茨·卡夫卡,〈家父的憂慮〉(Die Sorge des Hausvaters),楊勁 譯。《卡夫卡小說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9] 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十三·尸穸,頁 124,125。台北:源流出版社。1982。

[10] Ernst, W. Media Archaeography: Method & Machine versus History & Narrative of Media, pp. 245 in Media Archaeology, ed. E. Huhtamo and J. Parikka.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1.

[11] 米沃什,《著魔的古喬》(Gucio zaczarowany),林洪亮 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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