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評論: 【一瞬漆光 】彭坤炎「流體」與「形化」的中的格物之藝
2022年01月23日 15時03分
評論的展演: 彭坤炎個人漆藝創作評析
「熬等時光的漆藝,漆樹分離出的血液,最後又成為了身體,長出新的生命。」
從漆器到漆藝,再到「雕、塑」
從點化面、沿面造體、治體而成境,由表面光澤引入探觀幽微。
「工藝」與「藝術」的差異究竟得從何而思? 是僅關於傳統與當代表現的形式辯證? 抑或是它有一個回到創作者本身,更根本性的動機與觀念轉變?
每年的九至隔年一月,是新竹縣新埔、北埔等地一帶的柿子產季,這些不同品種的甜柿、水柿、石柿等,依照特性曬製成柿餅或用做其他。藝術家之妻曾說有次彭坤炎冒出一個新作的靈感,想觀察秋柿真實的色彩與樣貌,不想看數位圖檔與印刷圖片,非得要一大早走一趟柿園,觀察柿子透過不同陽光角度打下來後的光影變化與色彩「質地」,它的透光、不同弧面產生的色澤變化,以及它在整個樹體、葉蔭中呈現的真實模樣。 而這件事所代表的「求實」希冀認識一個物體本質,要從它實實在呈顯的樣貌來觀察感知,並且儘可能的回歸自然的原質,貫穿彭坤炎創作的本體與作品表面。
彭坤炎的「漆藝」創作,早先從傢俱塗裝與工藝製器等經驗,引入對於生漆與漆藝造型關係的認識,並於1990年前後,開始陸續在台灣與日本的各項美術競賽投件,經由與海外創作者的交流切磋,進而深入思考創作與工藝的差別是甚麼? 過程中他領悟到 藝術家不只要脫離模仿因襲,同時也要跳開自我複製的模式。
他希望從每一次不同場域的展出,各別作品都能展現獨一性,”系列作”的創作模式,在他的漆藝創作思路中是少有的。 「漆藝」是條漫長探索的創作道路。
「堆漆創作,主要媒材是天然漆,製作過程是完全不使用任何器物做為胎體,將天然漆調製成稠狀,從底部開始堆起,再可乾固的範圍內一次又一次的堆砌,堆砌到所要表現的力與美,在經過色彩紋理的設計,砂紙的研磨,最後再用生漆髹飾完成,時間需要半年以上,才能呈現出質感優雅,觸感溫潤的堆漆作品。」(1) 藝術家如是介紹。
日本美學家_柳宗悅(Yanagi Muneyoshi)曾在文章〈民用器具之美〉裡提及:「高明的修飾技巧不是一昧的堆砌,而是順應器具本身的質地。器物原料蘊含著"自然的意志",我們不能把原料看作沒有生命的物質。」(2)
當然柳宗悅文中談的對象指的是「民間工藝品」,這與「藝術創作」要導向的造型創作思考、藝術家主體意識及觀念本體,兩者在觀念轉換到形式上的發展路徑並不同。但就作品與自然產生的內在精神連結,以及認識作品的本質之美,在彭坤炎的創作思路上,可同此逕而通觀。
人當可從自然的原質吸收養分與精神 ,從柳宗悅提出的”器物內蘊著自然意志”來看彭坤炎的「堆漆創作」技法,對應著他作品中普遍探討的自然意象主題,作品通表現為一種原質回歸的生命淬鍊。而這種「自然的原質」在他的作品中具體表現為一種自然生命由內蘊與渾運的狀態,準備出托、造化為具體物質世界的各樣貌的「能量-> 物」的轉換狀態,體現為內在的自然、內在的宇宙等造型語言,而這也是他的創作中,抽象的來源。
創作的準備,自切開漆樹流瀉的生漆始,一種液態的漆樹汁液,經攪拌成黏稠,與空氣接觸氧化而成為硬固、色澤呈顯沉穩的褐赭。過程就像泥塑般一抹一刀的將漆料堆疊增添到粗胚上,隨時間流走使它們「生長」成形,過程中也有減法雕塑法的削去與造型重建。
等待心中完美的雛型孵出,堆漆創作是一抹一刀的塑形,不施用灌漿或速成的方法,彭坤炎的作品也在這個過程中衍生造型的動態與走勢。
在這過程中邂逅許多的可能性,熬等數月漆藝作品,使得「漆樹分離出的血液,最後又成為了身體。」這點,觀者可從彭坤炎漆藝作品表面上那些細緻的生漆紋理,看見這種時間的迷人痕跡。
因此由生成的過程中,漆藝本身即是時間的藝術,堆漆技法經由一個局部的點堆砌、抽象的、自由的塑成本體造型,以技法的本質而言,即具有如西方雕塑構成的概念與創作意念,而非傳統工藝從器物本質角度來看的形式之藝思考。
漆藝若要成為一個具有創作特性的藝術,他清楚的意識到,最重要的還是要從「器物」的漆器功能性邏輯中解放出來,轉向感受性與連結藝術創作者個人的經驗轉換與思維情感,應從「器外」的表象裝飾與象徵,轉進「器內」直達藝術家心念及自然本體生命力的表現。從一種既”向內”還原於自然本體的原生材料之美,又”向外”尋求造型創造的現代藝術特質,思考著如何突破傳統工藝窠臼,迎向自我探索的現代性之路。
如此一來,才有可能成為雕塑與獨立的「創作作品」,這中間的深刻的材質觸覺經驗、不期而遇的創作態度,脫離範本與典型的思維,是彭坤炎從漆器製作轉進漆藝創作的關鍵點。
例如:2003作品〈秋之湧〉表現了秋收的含蓄生命表現,如看宛如一個包納著萬象生機的胚體,不斷的從它的內部湧現生命力,意欲掙脫卻在動態的平衡中沉澱自我的心,表現生機與時節揉合的意象。2008作品〈光陰〉在石與木的直觀造型語言中,同樣也表現一股內在能量的湧動,經由彭坤炎髹塗多層色漆敷彩再打磨顯露產生的表面紋理,讓觀者從這一個蘊含在量體中的生命之木,看見有如流雲、歲月流光、時日沉積與天體宇宙之色,不斷在「旋進」的流轉中,從遙境折返回自體。
〈波響〉則以海浪拍打上岸的聲響作靈感發想,運用圓盤狀的造型語言,貼近這般「生命的旋進」,表現像老子《道德經》中所描繪的「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表徵萬物在充滿變化可能性與造化的交互轉換中,體現它作為整體的豐富性。
對於造型的思考,彭坤炎分享到:「我的創作思路,並不預先設定主題,而是先從造型問題著手,思考造型本身與色彩的關係、本體的平衡,或以抽象的「紋樣」曲線、幾何及顏色的區塊分佈,慢慢從局部構成整體,在堆漆技法前期創作的漫長5–6個月雛型與胚體的建構期,造型也會因欲臻至內心的完美之形,不斷削減、延伸增減,或隨形演化產生不同的創作思路,這個過程是一種由造型與純粹性展開的抽象感知。」
在創作的生活中,以工藝製作生產的工藝流通品,以及以創作為目的之漆藝雕塑作品,對彭坤炎而言,它本是本質截然不同的兩個領域。
「意欲創造一件物件的憧憬」也因彭坤炎創作是將生漆調成濃稠狀堆砌成胚體,是一層一層的敷上的「堆漆技法」,作品總是在逐步「生長」的過程中形構自我,反而也讓源自內心感受的雛型,可以透過「塑」的加法與「削」的減法雕刻的正反性,以造型生成的境遇中展現雕塑創作更自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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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東西觀念史識看的彭坤炎創作中的「流體」與「形化」
2011作品〈拂曉〉、2013的〈濤〉以及2018年以較大的量體表現的〈氣壯山河〉,等幾件代表作,標幟著再歷十年後,藝術家在漆藝上所臻達的完熟階段。
此時期的幾件作品,在造型發展上,通具有「帶狀」、「流體」、「兩面性與雙向對應」等特徵,而這些特徵雖在過往作品也曾出現,如2006年的〈伸〉、2007的〈波響〉。
但若細看這幾件2010年後的創作,確實是因透過彭坤炎漆藝技法更進一步的完熟,而得到更好的發揮。作品從堆漆雕藝要治塑一座個別物體的狀態,慢慢開始延伸到對一種「關係性」的表達,更不定型,而有帶有抽象的感知蘊含在其中。
2011的作品〈拂曉〉觀者若將視線放低,蹲下看見作品想像中的情境:晨曦間雲彩撥開與氣流的渾流,在包覆的黑色塗漆表面的細緻顆粒,又似晨霧輕覆於山石與木皮之上的觀感。表現黎明前的黑夜逐漸退去,火光爬升、大氣旋散的情景,它們在一個平衡的基礎上各承其所。
談「流體」,我們很自然會聯想到西方流體力學,表達物體在空間中運動的力表現。但凝視彭坤炎漆藝雕塑,看見的「流體」是從靜態的物體中,看見的內在活化湧動狀態,以視覺而言,這種物體的內蘊動態,在彭坤炎的雕塑技法上,往往是從一種微妙的弧線表面處裡展開,也就是透過緩波的轉折與邊界,讓一種漸變的空間自體,分流於另一個空間界線,因而產生「兩面性與雙向對應」的特質,而這「形化」與雙向對應的動態傾向,也可叩應著他從自然中探尋靈感,心中萌生的那種抽象感受,以造型本體的觸覺經驗表現無形的心象世界,「帶狀」連結邊界,又渾然的將各式局部,收納進整體的力量動勢中,如看2013作品〈秋霞〉。
用靜態雕塑表現動態生命的本質,也使人聯想到20世紀羅馬尼亞雕塑家_布朗庫西(Constantin Brancusi,1876~1957)的〈空間之鳥〉(Bird in Space) 他不雕鑿鳥兒的羽衣與靈眸,整件作品以一種「化約」的方式捕捉鳥兒飛翔瞬間的生命特質,布朗庫西說:「藝術家應該知道如何去挖掘出存在於事物的本質,藝術家也就是能將宇宙本質轉化為實際視覺存在的媒介。」(3)
西自古希臘的柏拉圖(Plato)哲學「理型論」(theory of Forms, theory of Ideas)提出萬物存在,之所以具體展現為各自的模樣,乃是因它們各自皆有一個存在於理念世界的完美的型態「理型」(Form, Ideas),它決定了馬之為馬、樹之為樹的基本型態,接著再由此分疏變化為不同的物種與樣態。而柏拉圖指出的這個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完美理型,雖對應著的是現實世界不完美的「理型的摹本」,貶低了現實物存在物的價值與意義。
但對雕塑藝術創作而言,是否有可能雖然逃離自然世界的「理型」很遠,但另一方面卻反而逼近自我心中理想造型的「理型」呢?
彭坤炎的造型思路不從範本與典型來探,他心之所聚的「理型」同布朗庫西一樣,往往是從自然界與自然物的觀察中汲取養分,這個取之於自然的「理型」是一種內在的形,體現為生命的湧動與內在規律。
「一」中蘊含著「多」的豐富性,而「多」在展現自體生命的同時,又會賦歸進入整體世界的同一性。
這在中國宋明理學_朱熹的「理一分疏論」提出的「一本之理」與「分疏之理」它各具的完滿性與實在性實有相當具體的闡釋,朱熹說明天地有一個「理」,它是宇宙規律、自然法則以及生命運行的邏輯,而這個天地的「理」又分疏為萬物的具體表現。這天地之理就如同藝術家追求中心思想與創作境界,分疏之理則同各別作品創作的不同造型與思考側重。
而探究「理一分疏」的觀念背景,是要由「格物致知」體現的過程,透過悉心體察事物的疏別樣貌與個體性,領悟其中蘊含的道理與本質,至始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通過對事物本質的普遍認識而獲知真理,通達天理(道),也就是宇宙規律與自然蘊藏的生命力本體。
「即物而窮理」在彭坤炎的漆藝雕塑過程中,恰好就如同堆漆形構成作品的那漫長探索、認識過程。微觀宇宙以「邊際」體察,見微而知著。一瞬漆光而入深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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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引用: 彭坤炎 著 , 沙永傑 發行 :《彭坤炎 URUSHI漆的造型創作》,新竹:中華大學藝術中心 , 2011年,頁26–27·
註2 引用: 柳宗悅 やなぎむねよし ( Yanagi Muneyoshi) 著、王星星 譯:《物之美》,重慶:重慶出版社 , 2019年,頁80–81
註3 引用:何政廣 主編 、增長生 撰:世界名畫家全集-現代主義雕刻先驅《布朗庫西》,台北市:藝術家出版社 , 2005年,頁30
藝評&作品圖: https://hujungyi.medium.com/%E4%B8%80%E7%9E%AC%E6%BC%86%E5%85%89-%E5%BD%AD%E5%9D%A4%E7%82%8E-%E6%B5%81%E9%AB%94-%E8%88%87-%E5%BD%A2%E5%8C%96-%E7%9A%84%E4%B8%AD%E7%9A%84%E6%A0%BC%E7%89%A9%E4%B9%8B%E8%97%9D-d4fc875b8e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