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許家峰個展「暖」

進到許家峰的展場，第一眼就會對上正面牆上與地上分別用保健食品的瓶蓋與罐子排列的字「暖」，「暖」是這次展覽的名字，也是來自藝術家許家峰母親的名字。然而展覽的英文名字卻是與「暖」沒有任何翻譯意義上連結的「Three Men」。但當我們走進展場繼續觀看時，即可發現這個連結原來並非是來自於語言，而是來自藝術家許家峰的家庭面貌：母親連結、映照著家庭中三個男人（許家峰、父親以及弟弟）的關係，而保健食品則是母親信奉能保持身體健康的良藥，一家人皆仰賴保健食品過活。牆上的「暖」除了與地上的「暖」相互映照外，也意外地映照在左手邊的玻璃牆面上，有趣的是，玻璃牆的另一面是《暖Three men》錄像裝置中母親的影像。

《暖Three men》，錄像裝置，錄音帶、錄像，6’39’’ ，20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玻璃牆被一絲絲深咖啡色的錄音帶磁帶覆蓋，前方有一台投影機，在磁帶上投映著許家峰紀錄母親前來租屋處打掃的影像，影像卻從磁帶的縫隙中繼續往後穿透、延伸至展場的地上、牆上，原本屬於紀錄性質的影像卻成為一種無法輕易辨認、搖晃閃爍、忽隱忽現的模糊狀態。而這樣的影像也出現在作品《膜》上面。許家峰的展場幾乎全被一種輕柔細碎的半霧面塑膠（養生膠帶）給包覆起來，《膜》的影像投映在從展場天花板垂降至地上的三張長條形養生膠帶上，象徵家裡三個男人，其中一張許家峰將自己身體的形狀繪製在上面。影像紀錄了繪製的經過，但因投影在皺褶的半霧面質地與因氣流不停晃動的養生膠帶上，導致其模糊難辨。相對之下，許家峰依循著身體形狀以觸覺再現的圖像，反倒是清晰地烙印在養生膠帶上。

《膜》，錄像裝置，養生膠帶、錄像，01’53’’，21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利用投影裝置導致影像無法被清楚看見讓我突然驚覺，或許在閱讀許家峰作品的同時，並不能只用視覺的方式去理解，甚至如果只用視覺的方式理解，那將會錯過一種由許家峰的生命經驗所折射出的另一種閱讀方式，視障者許家峰如何觀看作品成為我思考如何觀看許家峰作品的路徑之一。許家峰在〈盲評論中的偽視覺〉曾寫道：「過去我筆下的每一檔展演，雖身處其中卻未曾真正親眼所見，那是透過行動、口述／導覽及身體感綜合地接連曾經已知的經驗，可能的想像、臆測，轉譯成對作品、展演之感受，再藉由文字呈述可能的觀點。於是這一連串進出場館的行動成了變相的知覺觀賞體驗。」【註1】透過口述轉譯、多重感官知覺，許家峰將展演在自己的腦海中重新編排與想像，創造一種屬於自己與作品之間獨特的閱讀方式。

當我們繼續走入被養生膠帶包覆的展場時，會從腳踩的觸感感受到腳與地板中間隔著一層細軟的塑膠膜。在作品《日常拼貼》中，許家峰在塑膠膜與地板間擺放了幾件舊衣服，在展場角落處的兩個Cube上，用隨身聽播放母親的叨念絮語。曾穿過的舊衣、母親片段的叨念都像是被護貝在塑膠膜之中的記憶，散落、重疊、模糊卻又清晰……。而當我們踩踏在衣物上時，則明顯地意識到身體產生一種與過去踩踏經驗的落差而導致的不安全感，也突然體會到許家峰所謂的「一種軟腳的感覺」。這種軟腳的感覺是在他某次走路時無來由的突然出現，他才真正深刻的意識到在失去視覺之後，身體被迫重新認識周遭的環境，也必須再重新建立對外的經驗連結。意外再現的「一種軟腳的感覺」正是我們視覺上無法閱讀的空白，身體的閱讀是一連串經驗的堆疊、是記憶的重組與扭曲、是普魯斯特的「踉蹌」所誕生的神秘召喚力。

《日常拼貼》，聲音裝置，音檔、錄音帶、卡式隨身聽、點字、養生膠帶、衣服，依場地調整，20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最裡面展間也同樣被養生膠帶包覆，作品《保健大王》的地上充斥著數量更驚人的保健食品空罐，中間同樣吊掛著象徵家裡三個男人的三張長方形的養生膠帶，三張養生膠帶上分別貼了透明的壓克力點字卡。透過視覺的牽引，其實很容易找到張貼在展場四處的壓克力點字卡，不過點字卡是我們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再怎麼樣透過觸覺也無法輕易閱讀的字語，我們雖被邀請閱讀，但卻無能閱讀。對藝術家而言，是因爲太過私密而不想赤裸的直接呈現給觀眾；對我而言，是我們在某些時刻必須得認知到我們也有「看不見」的失能狀態。

許家峰個展「暖」邀請觀者揉雜多重感官知覺來閱讀作品，我們未曾真正看見點字卡所欲表達的字語，許家峰也未曾親眼所見他的作品，而這樣的「看不見」也許是另一種可以將身體感知綜合成其他可能想像與臆測的機會，成為觀者與作品間私密的對話，創造各種「變相的知覺觀賞體驗」。

《保健大王》，空間裝置，音檔、藥罐、點字、養生膠帶、衣服，依場地調整，2021，新浜碼頭藝術空間提供。

註釋：

1. 許家峰，〈盲評論中的偽視覺〉，《Medium_劇場‧閱讀》，網址：https://medium.com/劇場-閱讀/盲評論中的偽視覺-50558ebfe8c0，檢索日期：2022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