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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城,登月,與亞洲未來主義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03月07日 23時44分

評論的展演: 垂直的徵兆|新樂園藝術空間未至之城:2021亞洲藝術雙年展|國立臺灣美術館

圖:王大閎,無圖名;「252710:與月球的距離」文獻計畫

「西元3069年,距人類1969年首次在月球登陸,已有整整1100年。梅杜沙,這艘宏偉的遊艇,以驚人的速度穿越了四百兆星球組成的天河,自地球駛向太空。」(王大閎,《幻城》)

從去年以來,建築師王大閎的生平建築手稿由於受到策展人的關注,再次成為當代藝術展覽的焦點。包括國立台灣美術館亞洲藝術雙年展《未至之城》和台北市立美術館《未竟之役:太空.家屋.現代主義》,都不約而同展出王大閎因臺美斷交等因素而未實現的「人類登月紀念碑」設計手稿(1967),並分別觸及現代主義、1960年代的太空競爭與冷戰語境,或對於更好未來的遠景等。而這個各自表述的「紀念碑」也有不同的前提;後者強調的是「未竟」歷史遺緒如何持續影響我們「對於美好生活及地球家園的想像」(陳麗瑩、許芳慈)。在《未至之城》裡,展出王大閎文獻的「252710:與月球的距離」單元,則是在與展覽英文同名的王大閎小說《幻城》(Phantasmapolis)框架裡,成為一組過去與未來交會的「碎裂空間」文件。(高森信男、侯昱寬、Tessa Maria GUAZON、Anushka RAJENDRAN、Thanavi CHOTPRADIT)

當我們在談論未來時,我們在談論什麼?這或許我們在談《未至之城》展覽時首先要提出的問題。在以英文書寫的小說《幻城》裡,王大閎沿著兩條平行的時空線索展開敘事,一是小說中皇帝查爾將獨子迪諾送上梅杜沙遊艇—因為他認為漫遊太空是迪諾必須經歷的教育訓練;另一條則是王大閎回憶自己在蘇州與祖母相處的時刻,而且這兩條線並沒有交集。[1] 而在《未至之城》展覽裡,「過去」的這條線索並未被凸顯,以至於觀眾可能迷失在那些瀰漫著「亞洲未來主義」情調的假象裡 [2],錯認那就是展覽傳達的訊息。但是,「月亮」在文學中卻是個不辯自明的「鄉愁」象徵,當然也就連結著過去的時空。這種象徵的雙重性也使我們在仰望未來的天空時不免心繫過去,而王大閎,正是由「過去」被揀選出來書寫「未來」的代表。

圖:林哲志,可能的任務(2020)

假如說「月亮」是一個開放的符徵,「人類登月事件」卻標誌歷史上明確的科技奇異點,以至於小說作者王大閎也要在《幻城》的一開場,用「距人類1969年首次在月球登陸,已有整整1100年」這樣的描述,來向讀者交代出小說的座標—紀念碑文件當然也是如此,它本來是因應臺美曾在冷戰期間的友好情誼而誕生。

而在藝術家林哲志最近在新樂園《垂直的徵兆》裡展出的〈可能的任務〉系列,則是一則重新拆解、或回溯登月行動的影像寓言,試圖以介入「歷史」的姿態重新塑造我們的立足點。林哲志是一位成長背景未經歷過登月行動的年輕藝術家,他的計畫主要回應2020年人類登月的五十週年,中美貿易戰、國際政治與經濟情勢動盪等環境因素的創作。影像的敘事更看得見某種地緣政治的現實隱喻:其中美國選擇以臺灣作為太空探勘的合作夥伴而非中國,這樣的腳本就算在三、四年前也還是難以想像的(或者比較像是某種反諷法)⋯

究竟我們想像的是相同的未來嗎?在看《未至之城》、《未竟之役》和《垂直的徵兆》時,腦海裡不禁浮現這樣的疑問。回到展覽《未竟之役:太空.家屋.現代主義》裡,我們甚至留不住相同的過去。因此在考慮以「未來主義」作為策展基調的敘事時,不妨把重點放在作者所勾勒的未來與其書寫當下的相對時差,而非把未來看成一個現代主義式線性發展的終極目標。如此一來,我們也就能更輕盈地隨著作品遊走在不同的時間軸之間,同時利用科幻(而非與「現代主義」修辭相仿的「未來主義」)作為探索不同文化、社會裡政治典範的工具—例如《未至之城》的策展論述列舉的亞洲式「桃花源」想像,作為某種「軟調科幻小說」原型並不為過。又如傳統的文學類型甚至佛經所展示的多重時間尺度,東亞文化傳統裡的時間性還有待更多比較文化研究的挖掘。[3]

圖:荻野茂二,百年後の或る日,出處:https://animation.filmarchives.jp/works/play/71578

作為短評,本文不擬深入探討《未至之城》裡的亞洲未來主義意涵,或者至少可見展覽藉著「想像未來」之名所挾帶的「懷舊」論述(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李勇志仿1990年代霓虹燈管廣告的投影裝置)。然而,「未來」作為「過去」的反義詞,必須注意兩者互相依賴的動力—假如任何以「區域」為名的「未來主義」論述都是誕生於西方的過去,那我們如何期待這樣的過去可以產出我們所關注的未來?於是日本這個作為歐美重要「他者」的現代民族國家如何自我描述一個包含過去在內的未來,就成了值得我們參考的案例。[4] 像是荻野茂二的〈百年後的今日〉黑白動畫呈現融合了佛教往生淨土的未來想像,在西方世界或許是難以想像的—其內裡雖然是逃離軍國主義集體制約的藝術發聲,但在思想上彷彿也呼應《幻城》最後的醒悟:「藝術不但可以壟斷空間,也可以靜止時間。

對照小說家不得已的漫長等待(出版、或紀念碑實現的那一天)或荻野茂二動畫隱含的悲願,林哲志充滿企圖的「臺美聯合太空任務」雖未載明年份,卻透過1969年的登月史實連結了陰謀論、疑美論,甚至晶片供應可能引發的地緣政治脆弱性等現實意味十足的話題。這樣的敘事與其說指向那逃避主義式的未來,不如說是改變行動所寄託的當下。於是,Dawn Chan在〈亞洲未來主義〉裡提問的「穿越時空的他者」[5],也紛紛化為鏡中的自身了。

 

[1] 吳圻慧,「塵封半世紀 王大閎《幻城》出版」,中國時報,2013年2月4日。這裡或許可以將漫遊太空的主角視為王大閎的化身,過去與未來的兩條線其實有種互補的關係。

[2] 關於亞洲未來主義的論述,可參見:Dawn Chan,Art Futurism(亞洲未來主義),Art Forum,Summer 2016。網址:https://www.artforum.com/print/201606/asia-futurism-60088

[3] 本文中關於《未至之城》的論述主要參考策展人高森信男。網址:https://www.asianartbiennial.org/2021/concept1/

[4] 1986 年,在描述美國時,布希亞談到了作為反例的國家:日本。具體來說,日本成功地處理了『一個難以理解的悖論⋯』。他繼續說:『日本,已經是地球的一顆衛星(月亮)。』」出處同2,作者自譯。

[5] 作者原文是:「可能跨越時間成為他者嗎?近一世紀以來,亞洲未來神話已經滲透到全世界的想像中。」(Is it possible to be othered across time? For almost a century already, the myth of an Asian-inflected future has infiltrated imaginations worldwide.)出處同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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