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如何備忘:藝術在瘟疫蔓延時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04月29日 18時43分
評論的展演: 「明日備忘錄」國際巡迴展—台北城南版|立方計劃空間
圖:立方計劃空間展覽現場©立方計劃空間(圖右為劉玗〈珍奇櫃〉)
「備忘錄寫作的目的,不在於提醒閱讀者,而是在保護寫作者。」
—Dean Gooderham Acheson[1]
由變種新冠病毒所引起的「嚴重特殊傳染性肺炎」(COVID-19)導致全球大規模感染的大流行疫情,目前公認源頭是2019年底在中國武漢某個海鮮市場裡發現的感染案例,並且在2020年初這場疫情開始擴散至全球各洲的大城市,在「世界衛生組織」(WHO)於一月底宣布「國際公共衛生緊急事件」之際[2],這種傳染病已擴大為難以挽回的公衛災難,且對人類全體的生活與政治制度造成難以挽回的傷害了。首先,它是近代史上首次對超過千萬人口的大城市進行強制封鎖管控的疫情(而且超過數個月),其次是,儘管臨床致死率不到5%,到今年四月為止全世界已累積六百萬人以上的死亡人數和超過五億的感染人數。[3]
當我們在討論這場疫情時,文字紀錄並無法全面地表達COVID-19所導致的全球經濟和其餘物質損失,以及因為國際旅遊中斷或強制封城所導致的生活步調中斷。與此同時,我們也看到一些不是直接起因於疾病本身的影響,例如對於影視、體育賽事或音樂表演的破壞,許多展演被迫取消或延後。在國際政治層面,整肅異己或排外主義—連同種族主義(生活在歐美的亞洲人士因此受到坡及)和假新聞的氾濫—也使我們更加不確定「疫情」與「正常生活」之間的邊界。於是,對人類社會的所有成員來說,這疫情最明顯的後遺症就是要問:這場疫情到底何時才算真正結束?
為了明天的策展
圖:旨在教育、啟發和行動的解放自由圖書館A,芝加哥無証計畫,台北公館連儂牆©立方計劃空間
不管是不是為了如此探問的緣故,由「獨立策展人國際聯盟」(Independent Curators International;ICI)和立方計劃空間共同策劃的《明日備忘錄》(Notes for Tomorrow)國際巡迴展—台北城南版,也必得放在這樣的語境底下才能展開討論。這個2022年初開幕的展覽,找來35組不同國家的策展人,回溯展覽籌備的時期,正好是疫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大流行期間。儘管如此,城南版《明日備忘錄》仍戮力糾集幾個我們耳熟能詳的藝文(甚至非藝文)空間與藝文人士鍾情的消費場所,除了立方計劃空間與立方7F,尚有Lightbox攝影圖書館、女巫店、半路咖啡、靜慮藝術、小地方SEAMS、小路上、覓計畫,乃至牯嶺街小劇場權充展覽或放映場地[4]。在按圖索驥的觀展路程中,觀眾等於重新複習一遍「溫羅汀」的人文景觀。[5]
這篇短評盡可能聚焦在與本地相關性較高的幾個選件;像羅斯.喬丹選策的〈旨在教育、啟發和行動的解放圖書館〉在Lightbox展出,就是相當接地氣的案例。首先,計劃展出的臨時圖書館是以芝加哥市為據點,集結當地藝術家和社區組織創作的小誌、手冊和指南;這個創意社群試圖以介入和教育的方式,來重塑2020年身處於體制暴力和公共衛生雙重危機下的大眾,並以流動圖書館的軟性提案回應種族主義的議題。與此同時,作為地主的Lightbox邀請的是藝術家陳斌華2019年在公館地下道以等身比例拍攝的「藍儂牆」,這740張照片鉅細彌遺地紀錄下當時為聲援香港反送中運動而自發組織的群眾留言板,同場展出的還有一本由香港藝術家所製作的抗爭歌曲小誌。
圖:何彥諺〈睡眠大厦〉,2022,單頻道錄像、鉛筆、廣告顏料、紙張、強化玻璃、滑軌及木材,尺寸依場地而定©立方計劃空間
立方計劃空間在覓計劃選策的張碩尹+鄭先喻〈她與你與她的戀愛〉則是一個執行時程跨越了「橋洞計畫」、立方計劃空間策展和就在藝術,一年有餘的藝術實驗。《明日備忘錄》即將落幕之前,藝術家邀請觀眾繼續下載一個iphone手機的遊戲APP(筆者截稿前又新增了Android手機的選項)。在話鼓電台訪談裡,他談及近年自己的限地創作都圍繞著早些年的生活空間經驗,如龍門市場、光華商場一帶—後者販售的電玩軟體與個人電腦,連結了國中時同儕間流行的少女養成遊戲(養成h-game)[6]。不幸的是,等待少女長大的時間過於漫長,雖然不若Omicon變異株發展史,卻仍然超過了本文觀察範疇。但這樣的規劃,倒是讓我想到另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兩年疫情期間長大的下一代,將擁有怎樣不同的童年記憶呢?
為了將來的一代
立方計劃空間7F由林裕軒選策何彥諺(或許加上陳韋綸選策張卉欣)的組合,便可以說是介於我和新一代之間的中間世代—如果「世代」的修辭不夠精確,那不妨說是透過他們年輕的雙眼,開啟一套不囿限於過去記憶的感覺結構。何彥諺的〈睡眠大厦〉關注過渡青少年階段經常出現的夢遊病症,後者彷彿是疫情年代外溢的身心隱喻,連結了呼吸、潮汐、睡眠與受困的行為。張卉欣的〈這裡與那裡〉是疫情年代透過網路關注他方的外部化風景建構,這套使用現成的網路圖庫與搜尋工具的圖組,不但以眾多地名搜尋到相似的陽光、海灘或都市觀光等主題[7],更凸顯出「關鍵字」與「資料庫」美學於當代建構現實經驗的重要性;不存在線上的資料就等同於不曾存有一般,觀看此時此刻的生存焦慮,轉移為對全球化慾望的連結焦慮。
圖:張卉欣〈這裡與那裡〉,2022,現場裝置©立方計劃空間
回到立方計劃空間,由黃郁捷、王嘉瑩分別選策的劉玗〈珍奇櫃〉和印刻部〈你選購我們但我們也是人〉兩件作品,可說是代表了空間長期關注的兩個面向,前者是位發展成熟的國內藝術家,印刻部則是成立於2019年五月的版畫團體,本身即具有高度的公共性格。雖然〈珍奇櫃〉與〈你選購我們但我們也是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產方法,但印刻部其實受到印尼團體稻米之牙(Taring Padi)的影響頗見痕跡,除開以東南亞移工培力為訴求之外,他們與當代藝術社群血緣最近的成員,莫過於在疫情中斷之前,已前仆後繼赴東南亞交流的藝術團隊。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曾參與打開-當代在印尼日惹進駐計劃的劉玗,以她對博物學者Rumphius十七世紀在安汶事蹟的扎實研究(連同受印尼影響的在地社群視野),回應上述對全球化慾望的連結焦慮,及疫情前本地對於東南亞高漲的知識慾望。[8]
在長達兩年的疫情期間裡,藝術家並未停止腳步,只是將他們的創作取徑重新定位回日常生活周遭。這個難得的喘息時機就像在泰莎.瑪莉雅.奎松選策的〈最熱切期盼的那一天〉作品一樣,通過取材自祖父故事的生活空間改造,藝術家也是前菲律賓空間98B創辦人Mark Salvatus展示了轉化在地知識的因應之道—這也提醒了我前面提到的藝術家劉玗這兩年從台北搬到台東的決定。當人類多年後回望這場疫情時,他們會怎樣理解它帶給人類的改變、我們在疫情期間的不同決定,和人類作為一個物種在疫情下的脆弱或韌性?《明日備忘錄》許是寫給明天的我們自己,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不致過於輕易地遺忘。
圖:Mark Salvatus, Araw na nakapitapita (That day most eagerly awaited), 2020 ©TheCube Project Space
註釋:
[1] Elizabeth Knowles編,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Quotations,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Wuhan lockdown 'unprecedented', shows commitment to contain virus: WHO representative in China,路透社,2020年1月23日。轉引自維基百科。
[3] COVID-19 Dashboard by the Center for Systems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CSSE) a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JHU),ArcGIS。約翰霍普金斯大學(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22年4月24日。轉引自維基百科。
[4] 這幾個展場正好座落在沿著東南—西北軸線的捷運綠線分佈,依序是公館站、台電大樓站、古亭站附近徒步可及的範圍。
[5] 2005年「溫羅汀獨立書店聯盟」的發起人之一,正是唐山書店老闆陳隆昊,「溫羅汀」則是指溫州街、羅斯福路、汀州路街區所構成的獨立書店密集區域。
[6] 明日備忘錄:第五輯:立方計劃空間X張碩尹,話鼓電台。
[7] 參見蘇碩斌對都市觀光的詮釋:「都市觀光(urban tourism)的議題,在1990年代開始成為新興討論焦點,都市也被認為是不亞於四S(Sun, Sex, Sea, Sand)景點觀光的重要場所。這個新興議題的思考脈絡,主要以全球化的『流動』(flows)為基礎而開展,認為都市是全球性的出差、開會、參訪、競賽等大量流動而活絡的觀光節點(nodes)。是以,當代『都市觀光』鐵多在討論地方意義的都市如何成為全球意義的風景⋯」蘇碩斌主編,《旅行的視線》,頁277,國立陽明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院出版,2012。而「四S」之說出自:Matthews, H. G. International Tourism: A Political and Social Analysis.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Schenkman, 1977), p. 25。
[8] 劉玗〈珍奇櫃〉原發表在2019年陳湘汶於關渡美術館策劃的《情書・手繭・後戰爭》。近期她將重心轉往東部,2020年以取材原住民另類知識的〈假如敘述是一場大洪水〉引發眾多評論探討。筆者認同的也是疫情前後創作的〈珍奇櫃〉和〈假如敘述是一場大洪水〉應被視為一組計劃之觀點。見龔卓軍,〈分成兩半的藝術家.蜂巢敘事體:論劉玗的「珍奇櫃」與「假使敘述是一場洪水」〉,ARTOUCH,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