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被演出的「展覽」
Author: 胡育榕, 2022年05月03日 10時45分
評論的展演: 2022年艋舺國際舞蹈節《精神是一種嚴重的病》
2022年艋舺國際舞蹈節當中,《精神是一種嚴重的病》為耿一偉作為導演的策展人發展項目之一,由鋰舞團演出,並在節目手冊上以「視覺藝術」作為關鍵詞被引介。然而,有趣的是,這卻是一場在「曉劇場」上演的有開始也有結束的「表演」。
表演甫一入場,便會經過一位由黑色布膠纏身的裸身女性表演者,如雕塑般靜止不動。正當有觀眾想先坐於觀眾席;有些遲疑的站在舞台邊,想先探望狀況時,突然有一男子(耿一偉)以半鼓勵半命令之口吻說:「不要坐在椅子上,上舞台去,他們需要跟你們『互動』,來來來,鞋子脫這邊,我幫你擺好……」隨後,觀眾紛紛上台,遊走於各個「作品」中。
首先,一位女性表演者邀請我將線拉至喜歡的任一角落黏上,而同時跟我一起拉起另外一條線的觀眾,線卻在中途不知為何戲謔的斷掉了,正當觀眾困惑地望向女性表演者,她卻只是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同個時間,有些觀眾被表演者帶往角落擁抱、或開始為表演者綁起了頭髮,甚至剛剛黑色布膠纏身的裸身表演者也已經走上舞台,拿著布膠詢問觀眾:「你想撕我,還是貼我?」。另外,也有幾個看似較不與人互動的作品,如被投影的金屬物件、錄像螢幕及不斷於鐵絲中纏繞自身的男性表演者、於固定範圍內走動並凝望物件的女性表演者等等……
過程中,觀眾將不斷遇到先前的陌生男子(耿一偉)拿著節目單詢問觀眾是否都有拿到,並說明上面都有各個作品(人)想要表達的文字簡介。在接近演出的最後,一位女性表演者以十分(過份但)誠懇的態度邀請(強迫)我加入「你好嗎?」事件,正當我尷尬地如表演者建議,扮演一位「放鬆」且「願意探索自我」的那種觀眾時,舞台上的表演者突然齊聲說出一長串的台詞,因其現場的混亂與擁擠,觀眾幾乎無法辨明其台詞內容,只依稀聽到了:「……在這社會中,我們終將前進了一小步。」隨後,掌聲湧起,表演結束。此時,陌生男子(耿一偉)又在目送觀眾離開之時,不斷地說:「謝謝你們來看他們的演出。」
整場「演出」,從入場(模擬場館準時開門入館)、陌生男子強迫觀眾上舞台且非常關心節目單是否傳遞(扮演熱心的美術場館志工告訴你應該如何體驗或理解這些作品),到遊走式的於各作品中穿梭並回應或不回應其表演者的邀請(與此同時觀者似乎擁有自主性),乃至於表演在表演者齊聲念出一長串台詞而戛然結束(被編排過的結束)、陌生男子在目送觀眾離開之時,不斷地說:「謝謝你們來看他們的『演出』。」我不禁想問:「這究竟是一個展覽?還是一場『被演出』的展覽?」觀眾在參與整個表演的過程中,理應會感受到一種強調「觀者自主性」的氛圍瀰漫其中,但其不時冒出的控制信號:陌生男子希望你如何閱讀這些作品、不知道為何而斷掉的線、演員過份真誠到你無法輕易拒絕時的強迫感、表演者們忽以編排式的台詞結束表演,是否暗示了一個過去在視覺藝術領域內總是象徵著給予觀眾「自由」、「空間」、「主動」、「真實存在的感受」的展覽,其實也可以是被「編排」出來的?並以劇場形式的「被動性」、「沉浸」強迫我們成為自由的觀眾?我們或許可以於節目單上的介紹窺見其這場「演出的展覽」之企圖:「編舞除了是動作編排外,還有什麼可以是編舞?情感流動可以嗎?事物的變化可以嗎?……」
克萊兒.畢莎普(Claire Bishop)於《藝術界中的苦日子?劇場去技術化與表演再技術化》中曾言:「鏡框式舞台是一種論述(沉浸)、一種建築樣式(黑盒子),和一種觀演關係結構(售票、具有一種從頭到尾的體驗)。相反地,白立方同樣也是一種(由全燈光照明所促成的神祕通透性)論述,和一種經驗結構(觀者的自主性),從而生產出不同的表演型態:一種持續性的在場(如雕塑)或不間斷的循環(如錄像)。」如果將此表演單純視為從黑盒子過渡到白立方的範例不免過於可惜,因為其內在邏輯終究是「劇場的」,只是以表面的展覽形式讓觀眾誤以為擁有其「自由」、「主動性」的感覺,但卻又不斷於過程中透過表演者及導演刻意的扮演、擁擠狹小劇場舞台的場地暗示性提示出「編排」的內在邏輯。因此,我們或許可以將此視為從黑盒子過渡到白立方再過渡到黑盒子的示範表演。
由此,我認為這場示範表演,揭示出一個時常被跨領域創作者誤用的關鍵要素:即觀眾於表演中是否擁有主動性。也就是說,創作者常假定與劇場中觀眾的「被動」相反的「主動」狀態,甚至是將其延異至跨界的延伸上:即視覺藝術展覽形式所想像的「觀者自主性」,從而忽略了自身身為創作者的意志佈署位置。但這場示範表演卻透過展覽形式假裝賦予了觀眾自由,實質上卻又透過各種「刻意的扮演」、「不可抗/控的事件」從而讓「展覽」或與之相對的「(劇場)表演」重新被問題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