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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能的狂歡」:評羅智信《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

Author: 王偕安, 2022年06月22日 12時37分

評論的展演: 2021北美館年度個展,羅智信《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

    沿著低頻的聲響走向入口處,側邊開著一個閃爍霓虹的缺口,裡頭擺放了大量的馬桶造型卡通貼紙。一進入空間,首先印入眼簾的是藍與紅的燈光視覺,隨著低頻振盪的擴大,經過了充滿藥丸、插滿信用卡的廁所,角落不時可以看見吸附鐵罐的垃圾桶、與一桶桶空洞的蝸牛殼,胸孔的低頻好像也跟著共鳴了起來,又彷彿自己的身上也有什麼東西正漸漸被掏空。外頭的洗手台擺滿了酸性水果,令人反射地流起口水,水龍頭流出的卻是與尿液相同的金黃液體⋯⋯

    《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是羅智信2021年在北美館的年度個展,其透過一系列設施佈置——燈光、音響、隔板、通道、乃至各式廁所裝置——將展場空間打造成一個「壞掉的夜店」(北美館),且不設限參觀動向,使觀者自由的穿梭其中。根據語音導覽的劃分,展覽全區大概可分為四大部分,分別是入口的「紅藍通道」(〈聽雨軒〉)、「洗手水槽區」(〈同步水槽〉)、「分解浴缸區」(〈浴缸沙發〉)、以及「迷霧走廊」(固體的雲),之中結合了作者以往的作品概念以及物件,來組構而成整個失能的夜店空間。有意思的是,這樣的對於像是夜店的空間再現,究竟會在美術館場域中產生怎樣的效應與指涉的變化?

    「夜店」(Nightclub)作為現代人的一種狂歡空間與形式,其所蘊含著的是對於日常規範、壓抑的釋放,透過燈光、音樂、酒精、舞蹈等一系列對於感觀的刺激活動,抒發、乃至宣洩精神與肉體的動能。而相較於中古歐洲的嘉年華、狂歡節會作為一個特定的節慶、時日,現代夜店的形式是更接近日常人的生活、且完整地轉化爲一個消費場域,並形成一個能夠穩定運作、密閉式的生產空間。意即這樣的場域朔造,使入場的人們開始從事某種相同的行為(跳舞、喝酒、狂歡),而這樣的行為本身,也將再次回過頭來定義這個空間的意義與性質。而在這次的展覽中,作者雖然挪用了夜店空間的設施與氛圍朔造,可有意思的是,當觀者在進入這樣的再現空間時,似乎產生了絕然不同的行為與觀看方式。

    而這樣「人」與「空間物」的互動性、及其所產生的關係意義,似乎也是作者近年來一直在關注的命題,從其作品對於空間的形朔、以及對於物件的再現,皆可看出作者正試圖邀請觀者參與一場空間的對話、與交涉。至於在此次展覽中所構成的一個最顯著的空間意義的衝突、與對應關係,正是在於「美術館」場域裡的「夜店」場域兩者之間所構成的不同的觀看方式與指涉意涵。也正如傅柯(Foucaul)所言,世界上沒有一個文明不建構異質空間,更何況今天論及的是具有文化社會展演、再現意義的美術館空間。而在傅柯對於空間的論述中,所謂「異質性空間」(heterotopia)往往會伴隨著「異質性時間」(heterochronies)而產生作用,其也將這樣的時間性分爲兩種樣態:一種是對於永恆、無限的時間堆積,例如圖書館與博物館這種將整體時空脈絡收藏在統一封閉空間的場所等等;而另一種則是剛好呈現完全對立的樣態,不建立整體時序的連慣性,反而是追求一種短暫、片段、且即刻的「瞬時性」,如嘉年華、遊樂場、狂歡派對等等。這樣兩種相對立的異質時間性,剛好也就對應到了此次個展的特殊之處,而若從這樣的論述出發,似乎可以說,這次的個展試圖在一個相對具有收藏堆積、連慣性意義的「美術館」場域中,建立、或是再現起一個短暫、而瞬時的異質性空間。而這樣的嘗試將直接地改變「夜店空間」原本所具有的形式與意義、乃至跨越兩種對立的異質性時間,成為一種新的空間形式。此乃構成了觀者在進入觀看模式時的衝突與張力,最顯著的變化乃是來者在進入空間時,不再是以一個單純參與狂歡的角色而加入,反倒先是以一個「參觀」的預設心理與姿態前來,再藉由過程的感受才從美術館的時空跳入到夜店的場域。然而,透過藝術家對於物件的設置、以及主題的選擇,便也可以清楚地看見,這樣的再現並不只是全然地對於空間的複製,而是對於原有空間的拆解、乃至重構,甚至更進一步地使這樣的空間「失能化」——作為一個「壞掉的夜店」,人們不在這裡狂歡、不在這裡跳舞,反而以一種遊走、參觀的姿態穿梭其中——這一方面讓原有的空間從既有的功能性中受到解放,另一方面也讓這原本屬於短暫即刻、瞬時性的場域多了一份延展的感知可能。而這樣的作法也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空間體驗,即「人」似乎不再全然地作為空間/物的定義者,反而像是整個物質空間自成一個主體,來影響、決定著走進來的人們,甚至與其說這是一場「人」的狂歡,更倒不如說這是一場「物」的狂歡。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將整個展場的主題名訂定為「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此題名乃是來自於過往展出中的一段文字:

「你匆匆來去,我蹲在那,聽你們沉默或交談,自陶或社交,相互介紹過名字,今後便不再往來。我分析著你吃了與喝了什麼,從一種金黃色液體變成另外一種金黃色液體,你像是顆濾心,物質穿越過你便成為你的一部份,而我負責解讀成分,你的秘密和我一起很安全,像是對一個樹洞講話一樣,大家都知道樹洞是不說話的啊。」— 台北某間夜店廁所牆上的留言。

    作者透過這樣一段詩化的文字,以對話的形式體現了小便斗作為「物」與「人」之間的交涉關係,之中更是以「從一種金黃色液體變成另外一種金黃色液體」將人的身理代謝看作一種物質轉換的過程,最後甚至更是成為一種「秘密」的交流。然而有趣的是,若回歸題目的原意,其所呈現的不只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而是強調「『像是』一個夜店的小便斗」,這使整個展場所呈現的空間、及其物件指涉,是以一種偏近「形容詞」的意味所建立,而這樣的形式使筆者在理解作品的過程中不斷地保持著一個意識:即「像是」代表著「不真的是」。此等意識也構成了整個參觀過程中的一種特殊的主觀感受,彷彿自己不再只是作為一個空間的觀看、與定義者,而是更進一步地受到整個空間場域的凝視、乃至定義——隨著音響的低頻所引起的胸口共鳴;穿越排解尿液的廁所後,卻又在洗手台迎接同樣顏色的液體;迷霧的折曲廊道使人失去方向,在暈眩中所映入眼簾的是巨大的蝸牛和成堆空洞無主的殼——這一系列的感受皆使人有種受到空間氛圍的宰制,彷彿自己才是一個正在被消化、並且排出的實物,又或著,其實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受到文明與社會給排解的小便斗。

    這樣的空間彷彿作為乘載喧囂與空洞的集合體,一方面隱約指涉了現代人的存有狀態,但另一方面也建構了人與空間之間的互動、對話的可能,於是乎在這樣的作用下,「人」與「物」的關係乃形成一種互為主體的過程,意即兩者之間皆不存在著絕然明確的定義與消費關係,而是更進一步地在遊走與感受的行徑中,去建構一個超越支配的存在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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