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少女成為一種病──從風城崑劇團《牡丹亭》中重思「浪漫化的瘋癲」〉
Author: 陳佳榆, 2022年06月22日 20時05分
評論的展演: 風城崑劇團《牡丹亭》
於今年初(2022.1.7)於風城崑劇團所重新搬演的《牡丹亭》再度引起了盛大迴響,無論是曾於文學課堂中研讀文本、抑或親至現場對於崑曲藝術稍有研究之人,此部作品想必早已是不可不寶愛與精析的典範、藝術瑰寶,然而在世人為杜麗娘的懷春傷情所感嘆、憐惜,抑或對其與柳夢梅超越真幻與生死的情戀震懾不已之際,卻較少有人知道杜麗娘一角其實也是能以現代的精神醫學觀點所重探的,而她所患的病症之名無他,卻竟可說是「少女」一詞。
在〈浪漫化的瘋癲:戲曲中的大腦疾病〉一論文中,學者蔡振家提出了《牡丹亭》中著名的杜麗娘一角色實則能以後設的精神分析之理論來闡釋的觀點,又進一步的指出綜合文本中的線索,杜麗娘應是患了躁鬱症──感春傷情,是心緒在極為躁進和極為悲鬱之間的擺盪;勃發的性慾、如納希瑟斯般的攬鏡自照,以及近似於夢囈般地自問自答、對於幻想戀人的不可自拔,也皆吻合躁鬱症中自律神經失調後可能出現的讒妄徵侯。
杜麗娘舞動、嘆詞、哭腔等等的情態又近似於思覺失調中的「解離」症狀,明顯可見她的意識是分裂的,在熾情的春夢與冷冽的孤寂間裂化、在躁情與鬱氣之間扞格,又在對於良辰美景極度的希望與極度的絕望之間奔馳眩暈,甚至最後,這般分裂也來到了生與死的界線之上,如同精神疾病患者在失調的情況也可能感到自己來到了生死與意識的臨界點,猶如自己在迷離的場域之間遊走。
蔡振家老師以新穎又到位的角度重構了杜麗娘此一經典的旦角,使得《牡丹亭》有了重新闡發的可能性──杜麗娘的瘋癲是浪漫化的了,不如常人所將精神疾病患者所描繪的淒苦醜陋模樣,因而使人在異樣感中卻又被章句間的美與幻夢感撩撥了心弦;而另一方面,亦可以說她的「浪漫」本身即是瘋癲,兩者從來無法斷清聯繫,即使人類再如何以理性、智慧等等自稱──好比莎士比亞的那句名言:「愛情不過就是一種瘋狂。」那種愛,或者說,瘋狂,若有可能被具象化的話,大概就是澎湃不竭的,如同文本間孳生的綺花蔓草纏捲在一切肉眼可見的建築物、水畔、田疇、山涯之間,在艷光的照射之下美到了極處,卻又像是籠罩在金色的煙霧裡,又似是被火光包繞,將要焚燒綺來了一般,使人在達到極致的審美快感之時又不禁感到了深深的可怖──至極的美使人顫抖,使人喪失原有的判斷力,更使人深陷於無可解的迷障之中,進而步步進入了危險又瑰麗的幻境裡。
除了文藝當中以詩篇、唱句與造景所體現出女子情性間浪漫與瘋癲的一線之隔以外,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於《第二性》中寫到少女的案例與分析的幾個段落,以及法國後女性主義三巨頭之一的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提出的賤斥(Abjection)、宮籟(Chora,原點出於柏拉圖,又有母性空間、牝宮等等幾種翻譯)等論或許也可為我們提供更為的方式來闡釋杜麗娘。
西蒙波娃筆採訪的一名少女寫了多篇日記,訴說自己本是王宮貴族,有著傾國傾城之貌,在周遊列國之間來到各式神秘的古城,與一名又一名的俊男相戀的故事。此少女堅信自己的幻夢與文字,無法自拔。西蒙波娃未僭越至精神分析的專業位置,評論這名少女是否為「瘋狂」,然而她深入分析了少女之所以如此耽溺於在自身的幻想世界中的原因,多多少少與女性情慾的壓抑,以及整體社會對於「少女」的看法有關。
在男性凝視之下,少女像是僅有軀體成熟而心智仍然憨嫩的幼女,是一開始便放在客體化、性化的位置而遭意淫與拆解,而意淫與色情的另一面,弔詭的便是少女在傳統的幻想中自又不被賦予可以與人真實發生性行為的可能性,是尚未識得肉體快感,而成為精確定義上的「女人」。
少女作為一種於現實社會裡被異化、被鑲以皇冠又束以鎖鏈的生物,她們自體宣洩於幻想間的情慾確實像是「生了病」,理當被唾棄、斥為怪相。少女在孤獨與不被理解之間便極自然地將感受鑲進私我的意符之中,交織成一則綺麗的預言,用她自己所創造出的幻想抵抗這個世界──有慾無情的男性、對於女體的戕害與批判、自己屢遭嘲弄的平凡外表、沒有童話發生的人生.......羅曼史便奠基在這樣的現實中於幻想之間孳生。
誠然,杜麗娘是名美人、貴門千金,和這名少女似乎不應一概而論,然而難道她的傷春之情和這名少女的一部份心思不是相通的?不也是在冰冷、空寂的現世之中描摹出一個柳夢梅,在無可抗卻得父權體系裡留存一絲少女的夢幻?都說少女還沒「長大」,才會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但其實許多時候「長大」並不是實際的陽具進入陰道以後抽插畢便達成了,少女其實始終在以自身的方式不斷長大,自我書寫、自慰、自夢、自戀、自溺──同時或許也以些頑艷的姿態「自逆」於荒涼的俗世…..而後表現出來的夢幻綺情與其說是她們拒絕接受無夢現實的證明,不如說她們早已預見現實的模樣,卻不肯太快地被世界給變老,更不肯讓被整個社會宰制著的靈肉輕易地就失去了自身的活力。
克里斯蒂娃將「賤斥」定義為「主體激烈的排他暴力」,好比人將吃下去的食物嘔吐出來、賤到與自身相關的怵目之事物賦予負面、噁心的意涵,藉以與其畫出一條尚稱明確的界線,而能夠逃避自身內部的複雜與混濁的種種情緒與感受。而克里斯蒂娃認為陰性的「性」正如此一般不為陽具中心的結構所接受,便將其貶斥為論述體系中的化外之物──但如同上述,一切的賤斥其實都是「主體的排他暴力」,陰性的性作為誕育及空洞未知、使人在高潮中如同經歷「小死亡」(La petite mort)的源頭,實則與世上的一切無不相關,更無法與主宰社會的陽性保持「分立」的狀態。
在杜麗娘身上,賤斥反映在其以殘花自喻自嗟的段落之中,以花悲讖著自身的消殞,看似為浪漫化的修辭,卻也不無受根深柢固的父權教育以後也將自身視為卑賤體的意味──是被塑形好的花、是供人賞完的表徵,更是可被他人所撕裂、抑或隨著大化運行便會殘敗死去的存在。如同現實中直到近代還存在著「女性沒有自己的性慾」一類的荒謬看法,身為主宰者的一方不會去想像花是否會具有自身的靈氣、慾望及感受,而若是花開始「開口」了,便好比現實中的女子體現自的情慾,卻竟會被貶入更加幽暗的邊陲之地,見證到自身本被定義為次等、怪異與卑微的一面。
但,在被貶斥為詭譎卑賤的存在後,卻反倒也可能在自身的系統之中成為一種神聖,因為原先另一秩序中創立的規則、語言以及良善於此都不再適用了,甚至可說,被驅逐的一切本身進入的就是一個「無法界義」之地,那便是克里斯蒂娃從柏拉圖的典籍中又重構一番的chora,宮籟,認為那是一個混沌奧深、充滿著無極可能,不得被任何有形或無形事物定義或束縛的空間,同時也是性、生與死的共融地帶──《牡丹亭》中的「花園」想來也可作為宮籟的一種體現。
戲曲中的花園同是混沌的、萬般絲纏之慾望的集合地,在或盛放或凋零的模樣間從未平息,因而使花朵、女體及其背後的陰性之性本身都有了成為另一種神聖的可能,那神聖並非來自於將人釘死在貞操帶裡的冰清玉潔,而是掙脫、解放、饗食夢中的靈肉。
由此方覺杜麗娘於花間混濁的漫想、無間的情慾探索中,實有著比純白更純白的潔,比夜黑更濃重的黑,不是靠著父權秩序下標榜的理性、邏輯便可透析,卻是要由感性、靈動的情動性方可品觸。杜麗娘一再地於文字或舞台上重生、死去、又復生,她與世上的諸多「少女」們,或許也永遠會是父權凝視下那交織著浪漫與瘋癲感的異樣存在。但誰說所謂的「病症」當中便無獨屬於她們自身的力量,虛幻的狂想之中便無絲毫超越了世俗規範、更加動人的真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