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義與內部矛盾——評《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七零青春紀事》

1971年的北美大陸。一群終於突破了島國封鎖的留學生們，在寒風掃掠的大使館前挺立，也在圖書館與集會堂激辯。那座他們從未駐足的島嶼——仿若是他們故鄉的另一座島嶼的縮影——突然匯聚了各種衝突與願望，成了眾人心神嚮往的精神原鄉。五十年前的這場保釣運動，現在究竟是氣息猶存抑或氣若游絲，關鍵正在於讓當代青年能怎麼理解這段歷史：雖是往事但激越依舊，還是，雖然激越卻已成往事？作為保釣五十週年紀念，差事劇團段惠民、李哲宇編導的《在流淌的邊角裡瞧你的聲音》，從理想主義與運動內部矛盾兩個密不可分的向度，以豐沛的文本重新確認了保釣運動的根本精神，對還原與轉化這段歷史確實盡了一份心力。

本劇主線是兩世代人的對談。對談的一方是以成大公衛系教授、保釣運動者陳美霞為摹本的「峽」，另一方則是共同登山的青年「蚯」與「商」。繚繞的雲裡霧裡，峽不只與蚯和商對話、教學相長，也仿若與昔日的同志「老唐」、「嘉強」爭辯著路線的偏倚。陳映真筆下的蔡千惠，讓「山路」成了台灣文學上左翼理想主義的重要象徵；這趟共同登攀的旅途，其實也正是追尋理想的求道之路。而朦朧山霧創造的時空奇點，也讓結束的辯爭可以擺脫結果的確定而重啟。不過，理想主義畢竟不是山嵐，也不能等同於純粹的理想本身。通過文本中哲學、歷史與政治的交鋒，年少的情熱不只體現在今日的蚯與商兩人身上，同樣顯現在七零年代的峽、老唐、嘉強以及不在了的林（以保釣運動者林孝信為原型）身上。

第二幕的冰果室、第三幕的印刷間，苦悶的心靈以秘密對話與油墨印刷戮穿了戒嚴體制的禁言律令。借用美國卡特政府外交的桌球模式，校園民主、言論自由到中美角力的多重張力在此一一展開。只是本劇不停留在這自由主義的形式性對話，也試著引出當年的異見分歧。1971年9月，在美參與保釣運動的學生齊聚於密西根安娜堡共商國是，沿著作為中國人的認識框架與國共內戰未熄的政治軸線，運動內部就此分裂為親近國民黨的右派與加入共產黨的左派。而在此以外，更常為人忽略的則是左右之外的第三支「台灣派」，這群人「基本上也是高度批評台灣政府，但是他們強調關心台灣，支持台灣內部追求正義的鬥爭。」（林孝信語）他們後來組成了聲援島內白色恐怖與黨外政治犯的「台灣民主運動支援會」（OSDMT），長期發行機關刊物《民主台灣》（1979-1987），而化身為林與峽的林孝信和陳美霞，也都是堅持在台灣工作的OSDMT主要成員之一。

台灣派只能在美國茁壯、倖存，顯現了冷戰槓桿下台灣的支點性質。藉在「借來的時空」裡親睹過六七暴亂的香港僑生嘉強的說法，雖然他充滿立場的迷惘，卻還是樂觀地點出了這種中間身份（仿若左右之外的台灣派）的「創造性模糊」意涵：讓本省人、外省人之間的隔閡得以消解，進一步去找出中共與國民黨外的第三種立場。而儘管同樣外於保釣左右派、胸懷理想主義，台灣派內部也有齟齬。當年滿口矛盾、實踐與辯證法的老唐，在山路上親口吐露了自己依附國民黨的右派間諜身份與務實政治觀點，對他而言歷史只不過是山路上「飯店、戰場與菜園」的迴旋，他也想要試著干預峽對商、蚯的循循善誘，讓年輕人成為為自己所用的「商人與演員的化身」。

縝密構築脈絡的台詞雖是本劇構造上的最大強項，就整體劇場呈現來說，卻也成了某種弱點。政治交鋒的重構、再現與翻案固然重要，但要以何種元素表述或可再做考量。儘管，相對於林孝信逝世紀念的《美麗的島‧美麗的人》一劇而言，本劇已經簡化了燈光和聲響的運用，也極少採用報告劇慣行的歷史自白或歷史影像等元素，在語言聽覺上打開政治對話空間的企圖更加清晰。雖能被桌球對話與歌舞帶動（由清大的素人學生擔綱）吸收、平衡掉一部分，錯綜的文本還是讓年輕演員的老成多過激昂，政治語彙的連番閃現也令青春與理想的響應大幅減弱。聚攏了各層次矛盾的保釣運動中，就算肯定OSDMT的台灣立場確實是極為寶貴、值得記憶的歷史遺產，但在表述與體制激烈衝突的運動之餘，要如何再進一層掀開運動中矛盾的對話與溝通，又不會因為政治化的運動用言而顯得太過內部，難以引發共感、普遍傳播？青春的熱情與沉暮的運動，怎麼樣才不會兩敗俱傷地互不理解下去？又該如何不分位階高低且有機地，在劇場中融合為一種成熟、真誠的歷史認識論？

這些觀察都已經不是把本劇視為單純的劇場，而是視為組織活動的期待了。畢竟，以多次搬演歷史主題的差事劇團來說，劇場美學的視點只能構成評論的一小段落。從《幌馬車練習曲》到《范天寒和他的弟兄們》，每一次與青年劇場工作者合作中蹦出的火花，這些調度、台詞與形式的調整，乃至於青年演員的自白、歌舞與加戲才讓劇作產生了差別。如果本劇確實在每次保釣的週年紀念之外，開創了另一種闡述與理解的溝通形式，這些對話也能在劇場之外藉著演員與觀眾繼續流淌綿延下去，轉化為突破既有盤面的青春動量，保釣運動微弱的殘聲，或許就還來得及被更多的人給聽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