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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仝款ê風景:王鼎曄的母語書寫創作

Author: [特約評論人] 鄭文琦, 2022年10月24日 16時28分

評論的展演: 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王鼎曄個展

圖:王鼎曄,《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2022(photo courtesy of MOCA Taipei & Artist)

tsio̍h-thâu ti-leh pue--ē sî-tsūn

石頭在飛行時

tsiah ē iánn-tio̍h bô-kāng-khuán–ē hong-kíng

才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一、《勇為》與島的記憶

2017年4月29日,王鼎曄在非常廟藝文空間發表了第五次個展《勇為》。相較於藝術家之前的展覽,《勇為》個展的作品媒材與主題都顯得不一樣。它的語調是那樣的輕盈,但主題又是那樣的沉重;兩者之間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勇為》展出以後,我們再也沒有辦法看見王鼎曄時不去想到「王元芳」這個名字。甚至,我們很難再輕鬆地觀看待這位藝術家所創作的作品——是的,雖然這位曾在《生猛海鮮店》或《瘋狂的真相》裡電擊使魚隻或人臉抽動的藝術家,過去總是給人一種無所謂的調調。

故事要從王元芳說起。王元芳是王鼎曄的爺爺,雖然很早知道他的死與白色恐怖有關,但王鼎曄並沒有特別為其作傳的慾望。直到2015年八月他被邀請去馬來西亞檳城參加DA+C藝術節時,才從父親口中得知檳城是奶奶的出生地,並萌生探尋家族歷史的慾望。奶奶在十歲時回中國,後來因故輾轉來台。接著他開始用社交軟體蒐集長輩們不同記憶的片斷,先是以其他人的家族故事創作了「家族史系列」,二年後以塵土書寫臺語羅馬字和錄像裝置〈勇為〉,獲得第16屆台新藝術獎「視覺藝術類」的提名。[1]

在和展覽同名的〈勇為〉中,藝術家的父親作為家族的代表,在鏡頭裡穿著白色的襯衫,不停地在位於宜蘭三星的家族農舍前揮著掃帚,蒐集著觀眾看不見的灰塵。與此同時,掃帚在土地上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音,也規律地迴盪在銀幕空間裡,激盪出人類活動與非人事物之間交纏的感知線索。這件節奏緩慢卻充滿詩意的作品播放時間不長,但在無限重複的迴圈裡逐漸滲出強大的情緒。最近策展人朱峯誼也選中該作品,連同其他的臺灣藝術家作品在《鄉愁是一面飄揚的旗—台灣香港錄像展》中與其他香港藝術家錄像對話,而從檳城、臺灣再到香港,關於島的記憶也不斷擴延。

圖:王鼎曄,《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2022(photo courtesy of MOCA Taipei & Artist)

2015年七月,《數位荒原》與王鼎曄合作一期名為「島的記憶」的專題,同時在跟DA+C藝術節策展人蘇萊曼(Suzy Sulaiman)合作策劃的《歷史上的今天》(Hari Ini Dalam Sejarlah)子展覽裡,也邀請王鼎曄在內的三位臺灣藝術家來詮釋臺灣與檳島之間的「歷史」主題。當時我在專題裡是這樣寫的:

從嶼到島,我們不只是循著語韻的流動、記憶與文化的共鳴或失落;這裡的「島」既是真實地緣政治的可觸邊界,這裡的「記憶」更是無形的羈絆和集體想像所依附的對象。[2] 

然而,我必須承認在我寫出這段話時,還不真正清楚到底「語韻的流動」、「記憶⋯的共鳴或失落」究竟是什麼?還有,為何這個華人族群只佔四成的馬來西亞最小州 [3],冥冥中對於我們有不明所以的吸引力——除了藝術家或個別的家族遷徙史外—又是怎樣的記憶會讓分隔兩座島的人們產生共鳴,或成為「集體想像所依附的對象」及其力量? 

事實上,就在我們去檳城那個月,國立臺灣文學館也推出《講咱ê故事:白話字文學》特展,內容從羅馬字作為一種非漢語(福建話)書寫方案的視角,回溯南洋華人與臺灣之間的母語傳播路徑,其中檳城、麻六甲、雅加達,和臺灣,這些傳教據點都是在白話字傳播路徑上的重要節點。回想當初所寫的「集體想像所依附的對象」,不啻為臺灣羅馬字承襲白話字的某種巧合的詮釋。[4]

 

二、母語書寫與飛行的石頭

圖:王鼎曄,《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2022(photo courtesy of MOCA Taipei & Artist)


根據蔣為文、陳慕真等對白話字(或教會羅馬字)路徑的研究 [5],檳城同麻六甲都是西方宣教士將白話字引入臺灣的發源地之一,而在近年臺灣母語逐漸復興後,檳城更是如今臺羅的輸出地之一。白話字的起源是南洋宣教士與在地華人合作的成果;當時清帝國禁止西方傳教,宣教士改以華人居住且交通便利的南洋城市為據點。1817年,麥都思到麻六甲傳教,並在巴達維亞傳教期間出版《福建方言字典》。1913年,甘為霖編纂的《廈門音新字典》(Ē-mn̂g-im Sin Jī-tián;通行於晉州、漳州及福爾摩沙各區域的廈門方言字典)出版,於2009年臺灣教會公報社重新修訂並更名《甘為霖臺語字典》(Kam Ûi-lîm Tâi-gú Jī-tián),並成為臺灣後來的標準依據。[6]

王鼎曄將《勇為》裡的塵土視為「意識上的鬼魅」,「就存在於過去與現在的空間之中,也是關於家族記憶的歷史見證」,而他以塵土來寫羅馬字,就成了為這些鬼魅的記憶「賦形」的方法。在最新個展《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中他延續這樣的做法,包含以塵土所書寫的羅馬字,如裝置作品〈風景〉、〈流星〉、〈自由〉或〈在地底飛〉單純以塵土書寫(或塗鴉)。其他如〈唸塵〉和〈咻~碰,撞擊〉雖然是以結合劇烈撞擊聲響的影像敘事與動力機械為呈現手法,但後者將燈管彎曲成羅馬字的造型,仍維持著為記憶書寫與賦形的基調。[7]

雖然文字在向來以視覺主導的當代藝術裡,常常扮演服務於視覺的角色,考慮多數臺灣藝術家選擇以漢字來書寫——不論是臺語、華語或其他母語——因此使用羅馬字無疑是高度政治性的選擇。但若因此忽略了藝術家欲傳達的抒情感性,將是非常可惜的事情。而《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的文本,還包括他為展覽所撰寫(非創作論述)的「漢奸」、「塵土」、「飛行的石頭」、「死亡」等四段文字。[8] 這四段文字不但清楚交代了展覽的主題,正是回應過去、未來、已知、未知的記憶,也串連了展覽的所有作品,成為反過來解讀臺語意義的重要線索。

圖:王鼎曄,《唸塵〈一顆飛行的石頭與一首漂浮的詩〉》,2022(photo courtesy of MOCA Taipei & Artist)

回顧兩次展覽,死亡作為一個充滿存在感的母題,貫穿了從《勇為》到《唸塵》的所有作品。然而,之所以非從它開啟對話不可,正在於生命如何延續的必要之問。藝術家提及這次個展的開頭,是來自:

小漉曾經埋下一隻死亡的鴿子,小漉問:「這隻鳥會在地底下飛嗎?」這種飛翔是未知的,也或許這種飛翔才是最真實的,我們能在飛行中看見不一樣的風景嗎?

死亡將新生命與王元芳隔開,死掉的鴿子,卻是連結王元芳記憶的關鍵詞。[9] 通過童真言語喚起白色恐怖期間一則關於鴿子的不快記憶,作為小漉父親的藝術家開始思考這樣「無仝款的風景」,如何能用語言、聲音和其他媒介溝通家族的過去,甚至,要如何拾起再放下這樣的記憶,然後視其為生命之流的常態?無疑的,藝術家用臺語或華語的選擇,無法告訴觀眾這些極具份量的提問該怎樣回答。然而,這些家族記憶所承載的語言及其對話,卻透過靜默如化石的恆久連結了穿越展場的時空,再勾連了人與人之間無形的網絡。

王鼎曄曾在《勇為》裡的〈離開與消逝〉以紅土映襯的羅馬字寫道:「我會死兩次,一次是靈魂離開,再次是從你的記憶中消失。」他說自己並不是臺語文專家,更自承不是一位歷史研究者。然而,從「白話字」被創造以傳遞記憶的時刻,再到傳入臺灣後,它就確實以不被官方認可的書面語,傳遞著不被歷史認可的記憶。而當我們在展場唸出羅馬拼音的字句時,我們也通過層層轉譯的音聲,重新以身體感受事件。同時,那些記憶裡的事件,也再次復活於母語的傳遞中了。

(本文作者曾於2015年馬來西亞DA+C藝術節參與策劃「Hari Ini Dalam Sejarah」,並邀請藝術家王鼎曄赴檳城創作。)

 



[1] 臺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為中華民國於2006年10月14日公布的臺語書寫方案,又稱臺羅拼音,係整合「臺灣語言音標方案」(TLPA)、「白話字」(見後註)、「國際音標」等相關音標而成。

[2] 見《數位荒原》第21期:「島的記憶」,2015年七月。https://www.heath.tw/nml-issue/recalling-islands/

[3] 檳城為馬來西亞13州之一,位於半島西北沿海,以檳威海峽為界區分為檳島和威省,其中檳島(又稱「檳榔嶼」)開發程度較高。檳島在18世紀隸屬於吉打蘇丹,後來英國東印度公司以提供吉打蘇丹對抗暹邏等勢力入侵的軍事保護,條件交換檳島的管轄權。隨後萊特成為第一任總督,1826年它被納入海峽殖民地,早期開拓者多為東南沿海華人。

[4] 白話字(Pe̍h-uē-jī)或說教會羅馬字,是1810年代由宣教士麥都思在英屬馬來亞馬六甲創造,在1850年代傳播至廈門,由多位宣教士改良後成為1885年《台灣府城教會報》(Tâi-oân-hú-siâⁿ Kàu-hōe-pò)為主的教會系統普遍使用的方案。

[5] 如陳慕真博士論文,〈白話字的起源與在台灣的發展〉,2015年11月。

[6] 蔣為文、周定邦、楊蕙如,《探索台語白話字的故事CHÁU-CHHŌE TÂI-OÂN-JĪ Ê KÒ͘-SŪ》,台灣羅馬字協會、國立台灣文學館出版,2016年11月。

[7] 嚴格說起來燈管寫的「siuh-pōng」不一定是臺語,也可是羅馬字拼寫的聲音。但羅馬字凸顯此處拼寫文字的口語屬性。

[8] 王鼎曄祖父王元芳(1911~1964)為晉江縣人,因公全家赴臺,後任職宜蘭縣三星國民學校教導主任。1964年被人舉報為匪諜之後,因肝硬化去世。王小漉,王元芳之曾孫。在祖父過世後王家仍受監控。有次家裡養了幾隻鴿子,就接到電話打來詢問為何要養?於是,這些鴿子也成為政治下的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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