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仇不用劍 ──《寫盡繁華》觀展評論
Author: 邱舒妍, 2022年12月01日 23時33分
評論的展演: 《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
不同於以往片面認知的後七子其中一員,故宮近期的〈寫盡繁華:晚明文化人王世貞與他的志業〉特展,從王世貞的人生轉捩點為引,細數他在藝術收藏與鑑賞方面的成就,同時透過一人的志業,更可一窺其構築的文人圈乃至於晚明的文化底蘊,從微末處鋪就一幅晚明意象卷軸。
〈寫盡繁華〉以王世貞為圓心,在展覽最前的「楔子」中,卻不以歷史上我們慣常所知他的地位或成就為展覽開始,而是以坊間軼聞「嚴王兩家」恩怨傳說開始,帶領觀者走入晚明;不同於故宮以往客觀解說歷史的介紹,帶有傳奇性質的開頭像是一篇懸疑小說的開頭,讓人禁不住想深入了解。以收藏的聚散註解了政治的角鬥,轉換角度後人物之間的鬥爭變得渺小,展品放大了晚明的物質生活,以實際物品佐證了「繁華」二字。
嚴家強奪王家,最終失勢、被抄家的清單裡,其中不少是現今被歸為國寶的藝術品,例如唐代的懷素〈自敘帖〉、宋徽宗〈詩帖〉,另外亦有懷素的〈小草千字文〉等,是嚴家收藏龐雜的證明;另一類展件則是配合「王家複製〈清明上河圖〉搪塞嚴家以至於後來惹禍上身」的軼聞,擺置了宋代張擇端的〈清明易簡圖〉,其上的假印推測是後來者為提高畫作價值、附會傳說所做;而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詞話〉則是佐證另一說認為小說出自王世貞、是為了批判顏家所做之作。
此檔特展雖以王世貞為名,所展出的展品固然和王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卻並非尋常展覽中展覽主角所做之物,而是作為講述故事的佐證物品呈現,因此讓普通的歷史成為生動的畫面,但同時展品的敘事、如何與主題連結,都是這檔展覽的挑戰之處。
因應繁華的晚明文化,這檔特展佔據了五間陳列室,分為五大主題,每個展區都從不同的角度講述王世貞在晚明文化圈的舉足輕重,不只是在文學、繪畫方面,更是直接作為藝術風潮的引領者,在時代中獨領風騷。第一個主題「全人養成與權威教育」,講述王世貞在早年對抗嚴家之後,透過文人之間的雅集、文會與結社,以及自身自小積累的文化資本,在李攀龍過世後領導文壇長達二十年,也因此結成龐大的文人圈,周天球為徽州儒商方用彬所做的〈墨蘭〉,相當於一個時代縱橫的人際網路紀錄,就像是現代社交平台的好友清單,含括蘇州、徽州、廣東、江西,各地的文人、僧人乃至名妓,都可以在圖上的題跋一窺;在此處,這幅作品的重點脫離了畫作本身,而是在於後來人寫於其上的題跋,眾多不同的筆跡與署名,讓人能夠一觀晚明騷人墨客的一角,而王世貞便在文化菁萃的圓心。
第二區「收藏與典籍孕育出全方位的藝文史觀」,在王世貞「後七子」的身分之外,更詳細解說在長年的藏品與典籍薰陶下,他所具備的藝文史觀:對繪畫,他提出「畫史五變」;對於書法,他提出「吳中三家」;對於瓷器,他認為當重「宋瓷」;對於織品,他指出緙絲作偽。王世貞過去的身世、教育以及他的見聞,讓他不只在文學上有所建樹,對於藝壇更是貢獻卓著。這一區的展件,則是多用以輔助說明王世貞所提出的理論,例如談及文藝觀,以文獻佐透明壓克力板標註重點及句讀;提及「畫史五變」亦是將文獻標註:
「山水大小李一變,荊關董巨又一變,李成范寬又一變也,劉李馬下又一變也,大癡黃鶴又一變也。」《藝苑卮言》附錄4,《弇州四部稿》
作為早期的藝術史家,王世貞對山水畫的變化階段觀察,實與現代理解山水畫的發展相似,也再次證明了他具備前瞻性的藝術史觀。在畫史五變旁側,則是將其中提到的人物選出了較具代表性的文物配合展出,如〈明皇幸蜀圖〉,其中古拙的山石畫法即是「山水大小李一變」的風格代表,〈層巖叢樹圖〉中披麻皴與磐頭則是「荊關董巨又一變」中的巨然所作。
在「吳中三家」的部分,他在《藝苑卮言》中提到:「天下法書歸吾吳,而祝京兆允明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寵次之。」展件則擺置了三人的書法在旁側,並說明三人書法風格所宗何人、特色為何,而這也與現代書史的主流說法相同。
在第三主題「階級與區域多重競爭的盛況」中,則是提到王世貞在成為蘇州地區鑑賞的領導者後,與不同地位、不同區域、不同身分的鑑賞權威之間的競合關係。此區的展件則是配合不同人對藝術鑑賞的不同看法,擺出不同流派所推崇的畫作,如南北宗山水論開創者莫是龍推崇董源,同時也是收藏名家,其收藏遺物中即有董源〈龍宿郊民圖〉,此作也作為展品之一展出。
第四主題「創領風潮定義繁華」則是在前述奠定王世貞舉足輕重的地位後,講述他對當代時尚的影響力;他對園林與旅遊的熱愛,引起了園林建造與園林畫的風潮,如錢穀的〈紀行圖〉記錄了小祉園到揚州的水路景致;而許多能為人所知的作品也是有王世貞在背後推動,方能推廣傳世,如《本草綱目》。
最後一區則是與楔子相互呼應,稱為「王子復仇與創造歷史」,將嚴家被抄後揭露惡行的戲曲《鳴鳳記》以及王世貞後來撰寫的《嘉靖以來首輔傳》為主,讓嚴家的奸臣形象至今牢固。王世貞雖因嚴家歷經家難,卻也因此致力於藝壇、文壇,並且最終以所擅長的方式成功「復仇」,展覽亦以此作結。
整個特展可以說是以小見大,無論是從一人志業窺得時代繁華,抑或是以相關展件塑造歷史。展覽最大的挑戰在於如何將非本人的展品表現出與主題的相關性,而從這檔展覽的展區安排、到展品的介紹,我認為大多展品都很好的與相關介紹鏈接,並且有助於讓歷史更加生動。從王世貞的家難起始,從他本人的教育所帶給他的影響,到他踏入文人圈、並成為重要人物,再擴散到與他人理念的競合、或是成就他人,最終結尾他一生志業之下的因緣與復仇;但環顧整體,我認為開頭的家難與結尾的復仇的確是他的志業所立基之處,但在中間四個展區所著重描述的他一生建樹已足夠完整,並且展品也將王世貞與晚明文化之間的關係明確牽繫在一起,楔子作為開頭引入尚可、但結尾在經過四個展區後卻會與整體有所脫節,是安排上的不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