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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性主體的反/返之力:從「水國大埔・萬物議會」本地人視角談起

Author: 蕭珮瑩, 2023年01月15日 15時45分

時間回溯至2022年11月5-6日,是我初次來到嘉義大埔,參與由「NEXT——台新藝術獎20週年大展」與「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2022大埔水鄉藝術行動」聯合舉辦的「水國大埔・萬物議會」兩天一夜的系列論壇活動。此活動行程是從位在曾文溪上游接至中下游的樞紐位置—大埔展開,涵蓋了周遭湖濱公園實地的走讀導覽、萬物議會的展演,及社區鄰里的探勘,再至麻豆大地藝術季各展區進行參訪。我身為短暫參與二日的外來訪客,試想著當此大地藝術季結束後,所有的外地人都將離開此地,那麼究竟是什麼會留下,並得以再被延續,進而召喚下一次新的開始?由此反面來看,亦形構出另一層面的問題,那麼究竟外地人的介入意味著什麼?而與本地人相互對話、交流、交陪的過程創造出何種關係?本地人的位置該如何賦予,進而體現(embodiment)地方內在的主體性?

 「水國大埔・萬物議會」本地人視角談起

 第一日晚間舉行了一場以物種觀點構劃的「萬物議會」,其倡議方法源自法國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此次物的議會,由龔卓軍與高俊宏擔任議長,聚集了十七位來自在地族群、藝術家、科學家、社區行動者等具有不同背景、經驗及年齡層的跨界組合,透過人與非人的立場轉換,貼近物種/非物種的視角及想像,進行一場關於在地自然生態、人文風土的思想論辯。在議會的空間佈置型態,先由議員們所代表的類型較為相近作劃分,形成三組陣營分別為(A、從水庫出發;B、昆蟲動物人;C、經濟與生態),呈現出三角狀的對話場域。於議會上半場是議員們個別為其所代表的物或非物發聲,訴說他們自身的立場及所處的狀態,接著藉由聆聽各自表述後,進入下半場的交叉質詢,在此階段除了議員們為自身辯護之外,還有在話語中為鞏固情勢,更試圖拉攏彼此關係成同一陣線的結盟狀態。在場身為觀者的我所見,此一機制展現出不僅僅是物與非物皆擁有他們的說話位置,且使不同的視角得以匯聚,亦是鬆動了原先被外在所賦予的定論和思想框架,進而揭示出更多可議、再協商甚至翻案的思考空間。而值得注意的是,此萬物議會是循著以「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作為倡議型藝術季的思考脈絡,故在地族群之聲,勢必需審慎地加以看待,而為不淪為單一外部的論述模式,或強加自我片面的認知,相互聆聽、交換話語、價值觀則是開啟深入地方的重要途徑。

據我的觀察,在議會中為居住於曾文溪流域之本地人身份的四位議員,從他們的各自表述裡,得以聽聞其在地切身相關的見解以及某種程度的自我揭露。先是擔任嘉義農場議員(嘉義縣大埔鄉民代表—陳癸全)其用說故事式地,講述著嘉義農場經歷的辛酸血淚,強調其歷史不應被遺忘,表露出期望未來能將過去的光榮重新贖回。接續是竹仔厝議員(茄苳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陳令娟)以第一人稱擬人式地訴說著其作為身體的物質材料,而因被視為跟不上時宜遭至汰換,展望某日自身能再被重拾。再者為麻竹筍議員(和平社區居民—王晨雯)其身為當地社區的一員,自信地展現麻竹筍作為在地經濟作物的營養價值,亦能為地方帶來實際的收益。最後是石頭上的魚吻Pa'momea議員(鄒族獵人─巴蘇雅·亞古曼 Basuya Yakumangana)以根植於他體內作為鄒族人對漁獵文化熟稔的技藝與記憶,提出對生態中細微的觀察和體認。從這四個席次的安排以及各別發表順序所見,嘉義農場議員與竹仔厝議員被安排至B組,而麻竹筍議員與石頭上的魚吻Pa'momea議員則是C組。他們四位皆置於人議員(藝術家─吳瑪悧)發表之後,在整場議會中亦似乎隱含著由「非人」至「人」的思考觀點轉向,以人類所觸及政治、勞動、經濟、生態的實際層面,同時關乎歷史記憶、文化技藝、地方知識生產與創造等擴及感性和精神思想層次。

在兩日的行程裡,除了透過萬物議會中所見在地族群的參與和發聲,還包括了兩場由他們引領的實地探勘、走訪活動。先是社區居民王晨雯帶隊,進入和平社區藝文培育的空間,她熱情為我們分享著,由居民們共同利用於溪流邊撿拾的漂流木,透過小提琴自製的專業教學課程,讓當地小朋友不僅學習自我生產樂器的能力,更在音樂領域的養成下能夠展現自我,藉此也創造出社區能使外界看見的機會。而另一場則是由鄉民代表陳癸全,帶領我們實地踏查西興村的行程,他講述著此區域與鄰近的嘉義農場,是過去為安置退役榮民的住所,現在幾乎已人去樓空,僅剩幾幢殘破、荒廢的屋舍,周遭環境也經年久無人看管,所見是一片荒涼,當我一面聽著老兵們的往事和處境,一面又望向屋舍內掛著過去效忠的威權肖像,隱然地感到格外諷刺,亦似乎所受之提醒,無論過去到現在,國家機器的治理和監控依舊存在,直至生命盡頭,終將被遺棄甚至遺忘。從上述提及這些本地人的視角來看,實屬他們的生命記憶、身體知識皆難以透過外來者的單一闡述和詮釋,但在此之中也意味著唯有敘事者、生產者、策劃者關係位置的轉換,方能在相互理解和權力平衡的配置下,使內在主體得以現身。

「帶路」作為行動的方法

此次麻豆大地藝術季,以創造大量的事件與活動,彰顯出來自他方各地的訪客皆須「親歷現場,以身為度」獲得那過程中皆難以再現的初次經驗。而在展演的場域卻考驗著策展團隊、藝術家及共同參與的工作者,應如何將真實且可貴的緊密接觸經驗,傳遞給無法在場的觀者一些線索?我從此次藝術季其中的三項子計畫:影計畫/植計畫/小計畫的幾件作品案例所見,其皆以「帶路」作為行動的方法,向我們提示出了兩層「帶路」推近的意義,一層是藝術家受本地人的帶領進入其不熟悉的場域,藉由過程的摸索、彼此交流、信任,尋找出可被開啟和認識的情境知識與感知狀態,另一層則是藉由作品和展示空間的引領,使展演現場的觀者走入由藝術家所構造、轉譯出的創造性地對話空間,進而驅動其下一次動身前往的可能。

先從影計畫中潛行攝影隊—黃煌智《別向山說話》說起,攝影家在此系列作品的拍攝,呈現出他是如何伴隨曾文溪上游帶路者現代鄒族獵人的步伐,走入他們的生活。藉由鏡頭與獵人們拍攝的距離,為我們揭示出他與獵人們的互動關係,以及面對山林中他和獵人們共處在萬物生命的同一宇宙觀。如在一片漆黑山林裡黃煌智採取近距離拍攝獵人的面孔,為呈現在狩獵過程裡,即使僅靠一盞頭燈作為其前方的唯一照明,獵人那似乎擁有著穿透黑夜的雙眼,注視著如眼前鏡頭般的獵物。或透過其拍攝獵人背影,正處於涉獵後槍孔還冒著煙的瞬間。還是他以鏡頭直攝那被獵捕後,毛皮還沾著血的獵物。由這些影像構成「別向山說話」這句話深意的體認,訴說著攝影家須與獵人們一樣看待生命,選擇遵守大自然的規範,並相信萬物皆有其自身運行的規律。

接著另一位攝影家陳宗怡《掌水人》正面肖像的系列作品,所見影像中皆有著曾文溪下游涓涓水流至嘉南平原田間,處處可見的水道溝渠,而卻有群鮮為人知,負責調度、調配、守護這些渠道中滋養土地水資源的工作者,亦同時作為我們下游帶路者—掌水人。攝影家張張採取如直球對決的拍攝方式,當觀者走在總爺藝文中心的公園裡,亦會不經意地與各個以清晰面容,且堅守自身於渠道旁工作崗位的姿態,有面目相交的片刻。那親切樸實的身姿,使得我們更近一步向前觀看,影像下方文字標示著掌水人的姓名、工作資齡和管轄的位置,這一訊息也試圖讓觀者對於影中的肖像記憶更為明晰。陳宗怡透過跟隨這群掌水人的工作過程,了解到他們不僅是要掌握氣候的變化、熟知作物需要的水流多寡、水資源的平均分配等,還須協調人與人之間用水的糾紛,維持著田間大小事的秩序。正如他自身所感在文字中述說著:「他們如水無形,卻又如此靠近。他們如水輕盈,卻又有其重量,他們是誰?」[1]

而在植計畫於渡拔展區的拔林工作站裡,其中展示著藝術家陳科廷《曾文溪流域食譜》和走路草農/藝團《噥噥時間交換所》兩項皆與在地居民一同參與的行動計畫。走入此工作站前,讓人不免有些遲疑,由於第一眼迎來的不是作品,而是供奉神明的祭祀區域,在進入此空間後,抬頭一望還保有彩繪裝飾的木樑。據策展人黃瀞瑩的調查,拔林工作站的前身,即是在地居民的信仰空間,也曾是社區的活動中心,之於他們具有相互交陪的場所精神。故在策展團隊於此空間的重新整頓,並保留了此空間內原有的特色。參訪當日所見,陳科廷《曾文溪流域食譜》是以一個開放式的食堂呈現,一台行動餐車上還擺著一些採集來的蔬果,一旁有食譜手稿、影像和植物標本,這些是陳科廷與在地居民一同共食、相互交換食譜以及各式不期而遇的種種事物分享,所留下的互動痕跡。雖當天並無在現場真正體驗到這個共食的片刻,但一面聽著策展人黃瀞瑩現場分享與居民們的交流點滴,亦能感受到空間流露著溫暖、平易近人的氛圍。相連在工作站隔壁的空間,展示著走路草農/藝團《噥噥時間交換所》的參與行動計畫,是以時間、保存、農作、記憶、歷史的思考面向出發,用「口」與「農」呼應著這個場域,是於人與人在此對話著有關這片土地上的記憶所構築而成的。[2]現場空間裡擺放的大桌子,和牆面掛著一張張上頭有著「菱角很慢」四字的擺設,當下第一眼看見還沒意會過來,就聽見一旁的觀眾們在口中照著字喃喃唸著,才發現原來是以「菱角現採」臺語的讀音轉譯過來,頓時又使空間中多了好幾分笑聲。即使面對場內這些我們不曾有過的參與經驗,但現場留下的一些線索,仍召喚出一些共同的連結,同時也似乎體會到「噥噥時間交換所」這項計畫的命名之意。由這兩項參與式的行動計畫,皆反映出拔林的居民們,成了曾文溪中下游共同的帶路者。

再來是小計畫中於總爺藝文中心—糖學埕空間展現的《小事報》編輯工作營,是由策展人洪淑青、龔義昭、郭嘉玲聯結與穿梭在曾文溪流域中共十二所國小的小朋友們一同創造而成的。經從曾文溪源頭一路的獵人、農人、文史工作者、藝術家、教育工作者們作為他們溪流教室的老師,在策劃團隊安排營隊的過程,大小編輯從角落到大地,跟隨這些溪流教室的老師們,以及其中編輯、文撰述、採訪等各項專業的培育課程,開啟他們更多元的學習經驗和思想的啟發。[3]在糖學埕空間裡,展示的是以小學生課桌椅組成的編輯工作台,上面擺放了大小編輯們的共筆書寫、繪圖各期的小事報,靠近走廊的玻璃窗和展牆上也充斥著小朋友書寫的作品,還包括過程的影音紀錄。在閱讀與觀賞的過程裡,可見這些文字和圖繪,有著小朋友們在此學習間的敏銳觀察和生動的敘事力,在版面編輯上,也有著重視他們個人的情感記憶抒發、充滿創造性剪貼、手繪、攝影等等的「非主流」的趣味觀點,引發身為讀者的我,對他們所經歷的事物,和走訪過的地方,有著更大的好奇心及想像空間。

藉由這三項計劃中的幾件作品,能使我們察覺,帶路所引發的情境知識轉化與思想及感知記憶的延續,透過攝影家黃煌智和陳宗怡兩組的系列作品,他們的視角與詮釋,創造出的影像如影計畫策展人沈昭良所說的「直接純粹」;植計畫中拔林工作站的兩項參與式行動計畫,皆建置了與在地居民關係的綿密互動,和現場空間的擺設、呈現亦開啟了在場觀眾的話題。在小計畫中的小事報可見小朋友們在曾文溪流域裡各項豐富的學習與體驗,重新藉由他們觀察編撰出的文字或手繪的插圖及攝影,真摯地記錄並傳遞給讀者。

地方性主體的反/返之力

參與此次「水國大埔・萬物議會」兩天一夜的系列論壇活動和2022 Mattauw大地藝術季的參訪後,由整體策展策略上所見,面對那些我們不曾參與及錯過的事件,甚至包括未能一次就全覽的展演,一面使我們更把握對於當下所觸所感的初次經驗,一面也創造出下一次動身回訪的誘因。若我們將此次大地藝術季視為一種文化儀式的創造,那麽外來者如何構建出有別於過往已固著的地方思考框架,來試圖擾動和形塑出新的地方主體?或許從上述所提及無論是萬物議會或子計畫的展演、參與行動中皆已能所見,那關鍵正是在於,外來者和本地人相互授與彼此,無論是生命記憶、身體經驗、文化儀禮等肉身性的知識。再藉著回看上一屆2019年麻豆糖業大地藝術祭,除了此次將地理空間從平地擴及到曾文溪流域的探討,更具野心地為河川法人化的目標,以藝術之名具體透過各式行動的方法進行倡議,不僅只是為重拾過去歷史所留下的問題,更實際地用身體探尋更多地方的可能性。

因此,回到文初的提問,若此次藝術季結束,當所有外來者都離開,究竟什麼才會留下,並得以再被延續,進而召喚下一次新的開始?我認為此次藝術季目前已給出了一些答案,策劃團隊不僅僅只是為顯現出源自地方上主體,而也為創造出一套生產「本地人」的社會技術[4],讓主體的形塑擁有反身(reflexivity)和重返(return)之力,進而讓地方知識得以持續滾動和獲得反思的契機。

 

 



[1] 參考「2022Mattauw大地藝術季-曾文溪的一千個名字」展覽手冊,頁52。

[2] 同上註,頁78。

[3] 同上註,頁66。

[4] 參見阿君‧阿帕度萊(Arjun Appadura),鄭義愷譯,《消失的現代性:全球的文化向度》,台北:群學出版社,2009年,頁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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