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訪」作為方法—淺談《跟著俊賢去旅行》的行動策略
Author: 柯曉如, 2023年01月30日 21時55分
「田野調查」、「藝術踏查」等作為方法或關鍵詞,儼然成為當代藝術創作與策展策略中的一門顯學,許多藝術家與策展團隊紛紛投身田野現場,踏查當地的人文環境,或是重新研究某些曾發生過的事件。除了挖掘特定的文史脈絡,將某些非主流的文化主體呈現給觀眾,更試圖從中挖掘新的創作語彙。
然而這並不是新鮮事,Hal Foster在上個世紀末《藝術家作為民族誌者?》(The Artist as Ethnographer ? )一文中,便已經精闢的指出藝術創作與民族誌書寫的相互靠攏與交織。在Hal Foster的論述中提到,這類準人類學範式的藝術創作,帶有某種面向文化他者以拓展藝術疆域、為其注入活水,甚至顛覆既有主流文化的期盼。他也提到此種驅力的史前史,如二十世紀初歐洲的原始主義,[1]藝術家將目光投向非洲或大洋洲的文化產物(儘管並非每位藝術家皆親自走訪那些物件的原產地),並企圖以此革新既有的藝術潮流。而現今藝術家走入田野的行動,則可看作此種「看向藝術外部」渴望的當代版本。若更廣泛的思考這種渴望,藝術家離開工作室走入戶外寫生,或是在旅行途中獲得創作靈感,似乎也帶有一種從現實世界汲取新事物的創作慾望,那這些行動也可視為某種「踏查」、某種新的藝術路徑的開拓嗎?回到台灣藝術史的脈絡,是否也有「藝術踏查」或「田野轉向」的史前史?若有真能從過去的歷史脈絡中找尋到此種「踏查作為方法」的特質,又該如何向今日的觀眾展示此種行動策略呢?
2021年5月高美館舉辦「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作為藝術家李俊賢辭世後的紀念研究展。同年3月由此檔展覽的策展人龔卓軍與許遠達編著的《跟著俊賢去旅行》圖文誌出版,這本著作可看作是啟動這檔展覽背後漫長且踏實的積累。書中收錄了自2019年起,策展團隊、相關藝術工作者,與李俊賢的親屬及友人,依照作品線索與藝術家留存的資料,重新尋訪李俊賢在當年進行「台灣計畫」所行走路程的經過。並將尋訪路線圖、作品取材的地點、藝術家昔日的攝影,以及近二十餘年後重訪的影像與日誌以精美的摺頁及彩頁編排,儼然成為一套「李俊賢『旅行』地圖指南」。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團隊耗盡許多的時間與體力,重新走訪藝術家旅行的路線,在每場重訪行動中安排熟諳當地的引路人,帶領其他成員認識與親身感受環境,並對照著作品進行指認與想像。顯然地,《跟著俊賢去旅行》透過大量且耗時的實地走訪,取代單純的作品與文獻的研究,將身體重新放置到創作思想起源的第一現場,企圖貼近作品生長的起點。此外,有別於傳統藝術史書籍將田野調查的紀錄做為研究的附錄,《跟著俊賢去旅行》反而特意標舉了這項行動本身,在內容的安排上,作品溯源的旅途的紀錄對佔據書中大部分的篇幅,形成全書的主軸。
若將《跟著俊賢去旅行》視為對當年藝術家近似踏查的行動所做的田野調查,便形成了一種對「對踏查的再次踏查」的有趣關係。此種將目標鎖定在過往創作者的身上,循著前人的路線,再次走訪那些激發靈感、啟動創作的原點、橫跨時間與空間的「重訪行動」,確實是一個值得觀察的創作與策展策略。有別於前述藝術性的田野調查,帶有某種將主流邊緣的文化主體帶進藝術場域的革新姿態,在藝術史研究的傳統中,早已存在田野調查這項研究藝術家生平與創作重要的基礎工程。然而,這樣位處幕後的田野調查,如何以「重訪」之姿成為主角,出現在觀眾與讀者眼前?聚焦「重訪行動」的意義又是什麼?當然,在討論「重訪行動」之前,勢必難以繞過「初訪」,也就是藝術家親自走入環境,開闢新的行走路徑,並從中生長出獨特的創作樣態。
「初訪」路徑的開拓—藝術家的親身走訪
由藝術家李俊賢、陳水財、倪再沁、蘇志徹在1990年代到2000年初共同進行的藝術計畫「台灣計畫」,或許可視為台灣某種藝術踏查的濫觴。[2]「台灣計畫」奠基於藝術家身體力行的行腳與旅行,透過走訪這座島嶼上的異鄉,開啟藝術家面對風景與地方之間關係的探索。四位藝術家在這長達十餘年間一段段的旅行中汲取養分,並發展出各自獨特的創作語彙。以藝術家李俊賢為例,「台灣計畫」便是他建立往後創作中「台客」元素、甚至更後來的「海洋」、「南島」思考取向的重要旅程。而在他2010年,集結以往作品出版的畫冊《台灣計畫(擴張版)》,更以此計畫為名。這本畫冊集結了他在「台灣計畫」中大部分的創作,以及在這個計畫前後的作品。可以說「台灣計畫」對李俊賢而言是滋養他「長」出自身創作不可或缺的藝術旅程,也可視為藝術家試圖捨棄舊有學習藝術過程的視覺陳套,以挖掘地方上最鮮活、最直接的身體感知,作為想像未來創作的起點。
儘管李俊賢未曾明確宣稱自己的行動是一項藝術性的田野調查,而在當時的藝評中也指出,「台灣計畫」中藝術家的旅行或是「田野調查」,也僅作為他創作的基礎,[3] 這與當今我們熟悉的田野調查作為主軸的創作策略仍有一定的落差。但在他的行動中,已不單純僅擷取視覺所見,他在旅途中也進行文史資料的蒐集、[4] 且以「腳」的行走取代定點觀看風景的姿態。李俊賢在《台灣計畫(擴張版)》的自述中明確的提到,旅行中與接觸環境的經驗是建立他自我創作風格十分重要的一環:
在感官層面上,當時為了「台灣計畫」,我在烈日下獨行於澎湖無人的公路、黃昏時獨坐在台東山腳的小學教室前、在雲林西北角最貧瘠的地方產業道路看到一台勞斯萊斯……雖有一段時間,當時身體的感受與視覺意象仍然清晰;……很多都已成為我各種創作的內容。[5]
從上述文字可以看出藝術家在旅行經驗中獲得創作的啟發,這些旅行的地點並非既有的主流景點,而是在那些看似毫不起眼的「無人公路」、「山腳小學」、「產業道路」等地之間串聯,開闢出一條有別於俗常路線的新路徑,也從中樹立起自身的創作風格及思維。他將這些旅途中的感官經驗轉化至畫布上,尋找一種能夠精準表達的方式,像是畫面中潑灑的顏料痕跡、帶有粗礪感的筆觸等。例如在〈落山風〉這件作品中,可以看到斗大的「落山風」三個字佔據畫面三個角落,在字體周圍藝術家以強勁、極具線條感與動態感的筆觸,彷彿旋風一般包圍這三個文字。藝術家在畫冊的作品圖說也告訴觀眾,這是他研究如何「畫出」落山風的作品。[6] 由此可知,李俊賢關注的並不僅止於視覺的再現,而是更注重環境之於身體諸多感官的重新詮釋,作品與這些行走路徑以及這些土地之間更是緊密相連。
舊地重遊:重訪作為方法
若李俊賢的創作與旅行所見密不可分,那重新走訪這些「活水之地」似乎成為認識作品最直接的途徑。在「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展覽策畫,以及同年出版的《跟著俊賢去旅行》圖文誌,皆可見「旅行」作為一大關鍵字。那究竟這趟重訪之旅是如何具體的實踐到展演現場?在不同的展示介面上又呈現什麼樣的狀態?
作為一檔藝術家的紀念回顧展,「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試圖跳脫傳統編年史的架構,在展場的安排上強烈的將地方與藝術家的創作結合,成為展覽的主軸。從李俊賢在高雄與紐約之間的對照、到從「台灣計畫」生長出的「台客」元素,以及後來的「海洋」、「南島」等系列主題,展覽側重於藝術家與人文環境之間的關係,以及如何將之轉化至創作上的過程。在線上展覽中,也安排許多藝術家現身說法的影片,例如如何從對於「浪」反覆且長期的觀察,內化到自身身上,以致不用觀察特定對象物便能直接畫出〈消高應〉中「瘋狗浪」的狀態。由此可知,對人文地景反覆的觀察及體驗,是李俊賢的創作不可或缺的一環,或許對藝術家而言,在他的創作過程中早已多次「重訪」那些他自己曾造訪的地點。也因為反覆走訪堆疊出的經驗與身體感官,才足以讓李俊賢的這些作品與再現性的風景寫生拉開差距,且透過藝術家的反覆走訪、指認,才讓這些他所認為的台灣意象更加的清晰。
展覽藉由作品串連起一段段旅途,從展覽官網的影像紀錄可見,畫作緊密的排列在偌大的牆上,除了在視覺上互相呼應,帶給觀者強烈的視覺意象,同時也拼湊出背後所蘊含的某種地方精神。無論是線上展覽或是實際的展場,觀眾皆被圖像團團包圍,或許這樣的展覽安排也試圖貼近藝術家行走於戶外環境中,被不同地理環境與氛圍所包覆的身體感。也讓觀眾透過藝術家的作品,重新想像藝術家走訪海邊的瘋狗浪、雲林濱海的廣袤的魚塭、水圳與旱田、高雄工業港城市、屏東墾丁地區的落山風等地,以及他在這裡所感受到的「鬱卒」、「飄撇」、「午告頌(爽快)」等等諸多空間精神。
從這些作品的鋪排,我們可以逐步看見一個藝術家具體的思想價值。儘管我們能從策展的邏輯上窺見策展團隊時時呼應李俊賢某種「旅行作為方法」的創作核心,但顯然的,展覽現場並未明確指出策展團隊背後的重訪行動。作品作為創作思想的濃縮精華,終究只是藝術家的一個切面,無論透過閱讀藝術家的自述、或是草稿等創作資料,我們仍難以企及創作最初與土地、與環境之間的聯繫。究竟為什麼這些地點會帶給藝術家這樣的感受?若一檔展覽是為了紀念、研究一位藝術家,那我們僅能在展覽現場透過繪畫作品認識藝術家、想像作品所指向的那個遠離展場的他方,是否仍有所侷限?
或許《跟著俊賢去旅行》圖文誌,便是提供了觀眾另一種認識藝術家的視角。全書以策展團隊與參與成員的「旅行」為主軸,取代畫冊般的作品圖片羅列,在編排上將作品與活動紀錄照片並置,並以簡短的文字,紀錄引路人向其他參與成員的導覽內容,或是活動進行的過程。閱讀這些口語的文字,且搭配全彩的活動照,彷彿團隊成員正向讀者緩緩道出當日的活動經過,讓讀者能盡可能的想像旅行的過程,以及環境帶給人的感官體驗,可能還帶有某種踏上前人足跡的浪漫。
〈落山風〉:風吹砂、龍磐公園
由鵝鑾鼻沿東海岸的佳鵝公路北行道路旁的海灘區域,以強風和優美海景聞名。我們是冬天來到恆春的,剛好是落山風的季節,一下車大家的頭髮就被風捲了起來,再看畫中的「落」、「山」、「風」三個字,瞬間感受到,如三個字的外框那樣猖狂的風速。[7]
在此,「重訪行動」將參與者的身體感官與李俊賢作品中所運用表現手法緊密的聯繫起來,藝術作品的視覺意象被轉化為活生生的體感,烙印在每位參與成員的身體記憶裡。有別於從作品遙想他方的視角,透過這些參與者從現場帶來的第一手感受,得以讓讀者暫時繞過作品,重新以地方作為思考的出發點,再回頭觀看這些創作。而書籍線性閱讀的安排,相較於能自由遊走的空間,更能讓讀者專注在文字與內容上。此外,與展覽較為概觀式的主題不同,《跟著俊賢去旅行》圖文誌在章節篇排與作品的歸納上更加強調地域性,如「雲林彰化海口」、「屏東墾丁」、「花東縱谷」等,這些具體的書寫及編排,讓讀者清晰的看到一個貼近生活的人文地景,或許在這時,作品背後的藝術家也得以更立體的浮現。
當然,重訪行動也並非沒有其危險與限制,若重訪行動是試圖貼近、甚至還原某些第一現場的感受,那也勢必認知到,「重訪」在時間上是永遠與「初訪」保持一定的落差。我們無法天真的將重訪行動視為已逝事物的召喚術,相反的,若一地人文歷史的積累是經由人們一而再、再而三不斷的走訪,那重訪行動或許在此的意義便是持續的在藝術家開闢出的路經上進行積累。若閱讀書中編排在每趟旅行圖文後相應的研究專文,便能發現這些專文將重訪的經驗與作品的分析緊密的扣合在一起,這似乎也與藝術家當初透過踏查土地,進而發展創作的行徑不謀而合。
整體而言,「TAKAO.台客.南方HUE:李俊賢」展覽帶給觀眾的是一趟由作品串連起的遊訪經驗,在各個藝術家搭建出的地方意象之間反覆遊走與想像。那《跟著俊賢去旅行》便是從對藝術家進行田野調查的視角出發,帶領讀者認識李俊賢所走過的路,以及他在這些路途中遇到的人、事、物與可能啟發他創作的感官體驗。並更進一步的向讀者訴說作為研究者與策展人,面對這些作品與地方,所產生的感受與認識。此種揭露「重訪者在場」的敘事策略,或許才有機會帶我們離開藝術家傳記式敘事的距離與瞻仰視角,讓藝術家以「人」的姿態,更加貼近的來到我們身邊。
[1] Hal Foster, ‘The Artist as Ethnographer?’ in The traffic in culture refiguring art and anthropolog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95.
[2] 國美館於2021年舉辦的展覽「島嶼溯游:「台灣計畫」三十周年回顧展」的系列講座「藝術先鋒---『台灣計劃』的前瞻與實驗 座談會」,策展人賴明珠在講座中便提出「台灣計畫」在創作手法上所具備的實驗性與前瞻性,是與學院傳統的寫生有所不同的,而這種以地方為主體,透過前衛手段去創作、策劃展覽的策略,也是與過去有所差異。而與會者李思賢、陳水財、蘇志徹,也提到關於運用踏查作為創作基礎之一。故筆者在此將這樣的藝術行動暫且視為某種踏查行為的開拓與實驗。
[3] 杜若洲,〈「台東計畫」:一個新的開始〉,《炎黃藝術》,第23期(1991年6月),頁44-47。
[4] 李俊賢,〈台到深處無怨尤—自我風格之形成與確定〉,《台灣計畫(擴增版)》,台北:典藏藝術家庭,2010,頁16-26。
[5] 李俊賢,〈台到深處無怨尤—自我風格之形成與確定〉,《台灣計畫(擴增版)》,頁26。
[6] 李俊賢、李思賢,《台灣計畫(擴增版)》,頁175。
[7] 龔卓軍、許遠達,《跟著俊賢去旅行》,新北市:我己文創,2021,頁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