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場》:如何面對劇場的終結
Author: author name, 2023年02月13日 16時05分
評論的展演: 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2022秋季公演《千秋場》
什麼是「千秋場」?
什麼是「千秋場」?根據節目說明,「千秋場又名千秋楽(せんしゅうらく)也會寫成『千穐楽』 ,近年為『最後一場演出』的代名詞。」;根據我的觀戲經驗,《千秋場》是一齣關於劇場的戲劇作品。由10個章節組成,每個章節的表演形式皆不盡相同,主要運用了幾種不同的後設劇場型態,分別是:一、後台揭露,二、透過直接談論劇場,進行劇場的自我反思,三、劇中劇,來表現「千秋場」一詞中「最終、結束」的概念。
總的來說,「千秋場」一詞,在本戲劇作品中扮演兩種角色:作為一齣劇的劇名、作為一齣劇的最後一場。不論何種角色,「千秋場」皆具有「最終、結束」的含義。
後設劇場如何表現「千秋場」?
不過,什麼是「後設劇場」?為何《千秋場》的內容可以被稱為後設劇場的型態?根據林盈志在論文《當代台灣後設劇場研究》中所言,「後設劇場擁有自我意識來自我檢視劇場所意圖表現的再現性」,而「自我意識」、「自我反思」,則是其中相當關鍵的概念。(註1)
換言之,如果一個劇場,不單純對劇場外的世界進行再現,而具有自己正在進行劇場演出的自覺、自己是劇場工作者的意識,或將觀眾與戲劇內容疏離開來,讓觀眾反思到戲劇內容並非真實,而是一個被搬演的戲劇,能做到這兩種「自我意識」、「自我反思」的戲劇,即是後設劇場。
在這樣的定義下,我們可試圖提出一個問題,為什麼「千秋場」要以「後設劇場」的型態呈現?如果說,形式是為了內容、核心價值而服務的話,那麼劇作核心概念「最終、結束」,與劇作所使用的表現形態的關鍵概念「自我意識、自我反思」,兩者之間有何關係?前述三種本劇所運用的方法,如何能夠詮釋、表現「千秋場」?
(一)後台揭露
首先,對於後台的揭露,是貫穿全劇的設定。原本該由大幕遮掩的工作人員、後台、機具,甚至祭台儀式、演員就定位等過程,在《千秋場》中全都一覽無遺,在「中場休息」時,其中一位演員與工作人員們甚至直接在台前向觀眾展示換裝的過程。而大幕的缺席,也讓表演從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時休息,全都模糊不清,是一種對「結束」的反抗、對「千秋場」的不甘。
(二)透過直接談論劇場,進行劇場的自我反思
以直接談論劇場的方式對劇場進行反思,這種做法在本劇中運用地最大量,包含「一、觀眾」詢問觀眾與劇場的相關經驗,「三、導演與演員」導演坐在觀眾席,向演員提問對於劇場、表演的想法,「四、訪談」訪問知名劇場工作者對劇場的看法,「五、未來已來」演員分別設想當未來已來、劇場終結之時來臨,要以何種方式面對,「六、未來預測」用知識性講座表演談論劇場的未來,「七、只要有人」演員們各自舉著標語向觀眾提出自己對劇場的見解,「八、張瀞」演員張瀞以獨角戲方式談論自己的千秋場要做什麼,並在下個章節開始前,跑出舞台、以視訊方式持續參與《千秋場》的其餘部分,「十、等一下」謝幕後,導演再次向演員提問未來幾年內是否會繼續待在劇場,以上章節都屬之。
劇中頻繁地進行對劇場的回顧、承諾、辯護、想像、道別,雖然接收到了五花八門的想法,卻沒有人知道答案在哪,成為沒有結論的感想發表。這種過度探問讓人感覺提問人有多焦慮,現狀就有多不樂觀。好似創作者們是因正見證著「劇場的凋零」,才試圖力挽狂瀾。
(三)劇中劇
劇中劇在千秋場中也頻繁出現,不過比較完整的當屬具有章節份量的「千秋場中的千秋場」,分別被安排在《千秋場》前後。第一場劇中劇是「二、經典角色的千秋場」,其中以西洋戲劇史中的一個個經典角色死亡為正式開場,燈光與舞台設計上也充滿冰冷詭譎的廢墟氛圍,象徵「歷史傳統」的死亡。第二個是「九、xxx的千秋場」,在《千秋場》大敘事脈絡下,只佔據一個章節,卻完整跑完了佈置、演出、慶功,最後到拆台的所有流程,可說是一個迷你編制的《千秋場》。內容讓演員們各自發揮,無理頭又充滿個人情感、風格的內容,也算是呼應了《千秋場》中一個劇場各自表述的風格。兩場劇中劇,帶觀眾經歷一齣戲劇如何被建構,分別以不同角度,折射出《千秋場》的局部印像,讓《千秋場》在不同章節間,可以同時保有形式上的多元與內容上的一致。
綜上,創作者們不論表演內容中、形式上,或言談間,都將「千秋場」的意義對象,擴大為劇場自身,而不只是單一個別的劇場,並透過後設劇場「自我反思」的特性,指出很可能將面臨「劇場的千秋場」。
劇場的傳統與創新
雖然對傳統劇場存亡懷抱焦慮感,《千秋場》還是對傳統劇場規則做出了許多突破,它幾乎將所有可能還存在的劇場界線——不論時間上的、空間上的、甚至身份上的——都抹除掉。而這種對傳統劇場的反動行為,與對傳統劇場存亡焦慮感並存的矛盾現象,是因創作者對劇場之存亡有強烈的焦慮感、使命感,而意圖去突破、呼喊些什麼。可以視為基於焦慮而進行的創造性破壞:透過對傳統劇場進行破壞,試圖重新創造劇場的可能。
然而,劇場真的將面臨其自身的千秋場——劇場的終結——了嗎?劇場的終結,究竟是一廂情願的幻想,還是確有其事?要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先釐清「終結」是什麼?如果「終結」即是「主體的消逝」——事件不再發生、個體不再存在,那「劇場的主體」又是什麼?
回到《千秋場》來看,我認為最有趣的部分就在它翻轉了所有我們對於劇場的既定認知,不論在口頭想像上或實踐上,都開拓了劇場的各種可能。也正是這種創造性破壞,印證了劇場的可能性有多大。換言之,劇場的主體性即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從頭到尾都敞開著自己,隨著劇場創作而延展、充滿彈性的。既然如此,我們真的有必要去思考如何面對劇場的終結嗎?難道不是基於對劇場的不信任、對劇場傳統的留戀,才會有劇場(傳統)終結的焦慮嗎?
進一步論,這種焦慮顯示潛在的懷舊思維,與《千秋場》形式所展現的突破性和創新性截然相反,就像是一個敢於革命的青年,卻也同時依戀於母親的懷抱。這種矛盾的情感相當有趣,它傳達出一種不同於「破四舊、立四新」的激進態度,更像是一個兼容並蓄的革新者。雖然焦慮、雖然戀舊,但《千秋場》並不只問要怎麼辦、去想像以後會怎樣,更起而行打造了《千秋場》來回應諸多問題。這樣的態度我認為是值得嘉許的。不過當我們都認同,「只要有人」觀看,劇場就不會終結這件事之後,也許去煩惱:「該如何面對可能的劇場的終結?」便顯得多餘,持續義無反顧地投入劇場,讓觀眾有劇可看,才是愛劇場的最佳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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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林盈志(2002)。當代台灣後設劇場研究。國立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碩士論文。頁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