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藝術雷達 / 藝論紛紛 / 藝術家 劉恩彤訪談 : 此時此刻,創作是否能作為一種抵抗?
分享 | 瀏覽數: 269

藝術家 劉恩彤訪談 : 此時此刻,創作是否能作為一種抵抗?

Author: 唐瑄, 2023年04月19日 14時09分

藝術家劉恩彤畢業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系,2020年赴紐約大學攻讀Interactive Telecommunication Program研究所項目,他的作品主要以攝影錄像、行為表演為主,其中不乏嘗試將行為表演轉化為視覺文本或透過畫面擺拍建構情境的作品,其核心意涵在於探討當代媒介的觀演關係,以及視覺機制和內在動機的曖昧性,本文藉由藝術家訪談梳理其創作脈絡與過程。

藝術養成 : 從台灣到紐約

回顧恩彤的養成背景,對於「身體訓練/肢體開發」的初體驗,來自於國小至國中時曾參加雲門舞蹈教室的課程,高中進入師大附中美術班,從Marina Abramović的紀錄片《凝視瑪莉娜》接觸到「Perfomance Art」的概念,並在高三的畢業作品〈打上馬賽克想做的事〉系列影像故事,想像如果把自己的臉打上馬賽克的話,就可以去跟飲水機學長告白,還有在飲水機學長前刷牙要是你沒有噴噴我怎麼會噴噴你等情節,雖然現今看來相當青澀直白,但仍不失為以「表演的影像」來創作的初步試探。

2017年大學時期則跟兩位同學(石洳瑄、吳慈恩)共同創作為期3小時的現場表演〈淺水灣〉,地點在新北三芝的海邊,主要有三位表演者參與,並將過程設計成三幕「沙 : 開場時觀眾以表演者為中心圍繞成一圈」,「礁 : 表演者會緩慢移動到礁岩處並分開進行動作」,「海 : 表演者彼此相互匯合結束」,過程中觀眾可在其中自由蹲坐走動(圖一),沒有特定視角。「事後想想這種形式可能比較接近環境劇場,但當初我們比較在乎如何在環境裡面『玩』,沒有安排情節,比較是在意象上做了表達。」恩彤表示雖然這般形式類似「劇場演出」,但他本身對於現代戲劇中強調角色扮演、利用台詞推進劇情的表演形式有種距離感,比起文本帶動情節的思考方式,他更著重視覺象徵的構成。


圖一 : 2017,〈淺水灣〉,三芝海灘 | 藝術家提供

藝術家曾參與舞踏演出〈我的孤獨排除在你之外〉(2019,草御殿)、〈母之死〉(2020,寶藏巖防空洞),以及〈哺挫 BOOCHOA〉開幕演出(2019,關渡美術館),乃至於到紐約開始學習科技藝術,一路以來嘗試多種創作身分與角色,於訪談中也提及過去自己相當困惑於在美術系做行為表演的意義 :「從不覺得自己是劇場人科技人對於身分認同很confuse。」笑說自己的作品帶有某種邊緣性格,然而在紐約跨學科的同儕環境當中,得以暫且擱置媒材類型的分野,「什麼是屬於當代的抵抗?」為恩彤在此期間所拋出的問題意識,在面對作品社群化、藝術網紅化的生存現實,創作是否仍能作為一種抵抗?

注意力的政治 : 平台機制與作品內涵

藝術家在紐約期間,主要製作了三件作品,包含攝影系列〈I Am Where I Am〉(2021),創作期間恰逢疫情居家隔離,視訊溝通成為常態,活動範圍也限縮在個人住宅當中,對此藝術家以相當象徵化的方式,利用肢體表達與生活物件結合成一張張圖片,表現出一種舉目所及都凝聚在屏幕裡的壓縮感(圖二)。

〈A Daily Theater〉(2022)則是在疫情逐步解封、開放外出後所製作的參與式演出,邀請觀眾一起到紐約地鐵站拖地,並依照藝術家的指令進行動作,讓日常行為產生表演效果(圖三)。作品概念來自於,當藝術家在紐約地鐵碰到精神狀況不佳的乘客之經驗,當下雖然對方做出瘋狂的舉動,但若仔細聽他所講的話,會發現內容在表達關於社會公義、資本主義的議題,這讓藝術家體會到一種「瘋癲的過於正經」的奇特感,也回應自己在做行為表演時,表象上看似不正常,實則內在要保持紀律與清醒才能讓演出順利進行,在瘋癲與正常之間的取捨顯現出「表演性」的特質。

圖二 : 2021,〈I Am Where I Am〉,紐約自宅 | 藝術家提供

圖二 : 2021,〈I Am Where I Am〉,紐約自宅 | 藝術家提供

圖三 : 2022,〈A Daily Theater〉,紐約地鐵站 | 藝術家提供

近期藝術家正在發展系列錄像〈Too Bright To Be Painful〉(2022),影像以紐約公園的植栽為背景,其中會出現藝術家或趴或躺或蹲在樹幹、草坪等地方,並將平板電腦置於臉部前方,畫面顯示滿版色塊,且依照不同頻率閃爍著。藝術家特別挑選「唯有電腦螢幕能顯示的顏色」來展示,而屏幕閃現的節奏,則是參考動物的心跳頻率來決定的。

然而,有趣的地方在於,藝術家曾表示〈Too Bright To Be Painful〉可視為〈I Am Where I Am〉的反動,後者不論在題材或視覺效果上相對「好懂」,藝術家嘗試模仿Instagram常見的圖片案例,使用「討喜的」構圖、「直觀的」的視覺語言來拍攝,例如較大的臉部畫面(一般來說觀者對於人臉辨識度較快)、顏色對比(暗色背景搭配亮色前景)、材質反差(有機的人體線條搭配平板的垂直稜角)等等,利用具有高度辨識的符號Icon,有效地讓觀眾可以在短短幾秒內得到概念訊息。相較之下,〈Too Bright To Be Painful〉的呈現便隱晦許多,即便畫面依然維持著對比的張力(螢幕的顏色跟背景保有明顯的反差感),但一時之間並無法理解顏色跟環境的關聯,人物的姿態也並未提供更多訊息,斷斷續續閃現的螢幕依稀在傳達什麼、卻無法具體解讀。(圖四)

圖四 : 2022,行為表演、錄像攝影〈Too Bright To Be Painful〉| 藝術家提供

除此之外,兩者在創作動機與製作過程上也恰巧相反,〈I Am Where I Am〉對藝術家來說是一次對於「網路圖片生產線」的模仿,會先設計好場景,預設好畫面效果,並定期在Instagram發布週更,持續從2021年2至6月。原先是藝術家對於現今藝術家越來越需要經營個人品牌的社群現象感到不滿,抱持著「打不贏它就加入它」的心情,但發表以後意外發現觀眾反應佳,回饋跟分享也較多,藝術家表示 :「我的心情也挺複雜,一開始有點賭氣成份,想說IG大家就喜歡這種東西那我就來做看看殊不知大家還真的蠻喜歡的。」至此便開始創作〈Too Bright To Be Painful〉,試圖探討網路媒體這般「平滑輕薄」的載體,是否能承載某種「深重緩」的身體感知,並將過程比喻為如同森山大道的街拍方式,先到現場用自己的身體感受環境再去決定畫面,過程中也不會思考要拍出怎樣的內容,更多時候是在「滿足一種身體需求」(藝術家語)。

上述現象,似乎反映出藝術家在創作時,不可避免的受到主流媒體平台的展示方式影響,某程度而言已經內化成一種自我審查,因為就按讚數來看---一個很簡單暴力的做法---兩個系列的作品約莫落在60-120的數量(截至2023.02.14),畫面跟讚數並沒有非常直接的因果關係,即便如此,在言談中仍能感受到藝術家對於「如何掌握流量密碼」本身產生的矛盾心情,平台機制改變了閱聽方式,也影響了創作者的媒材運用選擇,形成一種與注意力斡旋的觀演關係。

對此,藝術理論者Claire Bishop在2018年發表的 〈 黑盒子、白立方和灰地帶 : 舞蹈展覽跟注意力〉一文中,論述了社交媒體在展演作品中扮演著重新部署的角色  : 「觀演關係一直扮演著媒介的功能,今日的不同在於注意力被外在化以及社交化,而並不只存在於個體心智中,同時也被導向到外界和網路」(註1)並舉出藝術家在布展時會考慮到觀眾拍照上傳的效果跟方便性,數位技術與社群網路相輔相成,對社會全面性的影響,同時讓作品如何觸及觀眾這件事,逐漸成為一個藝術範疇內的議題。

情境閱讀 : 數位時代的媒體特性


但換個角度來看,平台機制也提供了作品新的閱讀方式,一方面可以很單純的把〈Too Bright To Be Painful〉視為攝影錄像,但若加入Instgram的平台特性,變可以將它拆分成不同的屬性的內容 :

首先,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下這作品中重要的視覺元素 :

1.「螢幕顯示色」: 畫面中藝術家手持平板所顯示的顏色,是採用「網頁顯色」,由於網頁是基於計算機瀏覽器(HTML、CSS)開發的媒體,所以顏色以光學顏色RGB(紅、綠、藍)為主,使用3位元組共6個十六進位數字表示一種顏色,一般以「#」號開頭,按順序前兩位是紅色的值,中間兩位是綠色的值,最後兩位是藍色的值,藝術家也以此來命名作品,例如: #FFFF00、#80FF00。

2. 「螢幕閃動頻率」: 藝術家參考不同動物一分鐘心跳的次數來決定螢幕閃動的頻率,例如「麻雀的心跳。平均頻率約為一分鐘450下」。

再者,結合平台特性便能產生不一樣的閱讀情境 :

1.「貼文順序」: 藝術家將Instagram個人頁三張一排的版面形式作為一組作品,並依照顯示順序拆分內容,因此在發文時,第一篇的內容會是「作品圖片+一段創作時的感受性的文字」,第二篇是「螢幕顏色+挑選的動物心跳頻率說明」,第三篇是「作品圖片+一段創作時的感受性的文字」(配圖),那麼從觀眾接收的順序來看,會「從不知道作品中的顏色跟跳動的意涵 > 知道是哪一種動物的心跳 > 在得知是什麼動物的情況下再次看到作品」,進而獲得一個情境式的理解。

2.「#命名」: 藝術家按網頁的十六進位法來命名,同時能達到hashtag的功能,點入以後除了可以看見藝術家的作品,也能篩選出相關的內容,作為類比。

圖五 : 2022,行為表演、錄像攝影〈Too Bright To Be Painful〉| Instagram截圖

這樣將一件作品依照平台特性擴充的作法,凸顯出數位時代的媒體特性 :  「數位性的特質並不是單純地增加了瞭解圖像與文本的可能性,其特質是從『根本』的層次中改變了閱讀與認知文本的方式(...)換言之,在數位時代中,物理實體的存在與互動性的行為影響著我們對『新文本』的觀看方式與詮釋,數位科技媒體讓閱讀轉變成一個與情境有關的形式。(註2)這類型的嘗試,有別於過往「傳統圖像」的觀點 --- 相信圖像即指涉自身的本質論想像(註3),而是一種與軟體介面所生成的技術性圖像共生的現象。

〈Too Bright To Be Painful〉反映出藝術家在紐約接觸數位科技媒材的經驗 :「我想要用一個很程式化的方法去選擇顏色,一種不夠自由的方法。」因此發展出使用網頁顏色的概念,而不僅僅是以人先行的選擇,也加入了技術先行的判準,進而將技術語言內化為自我譬喻與展示方法。似乎也在提醒著我們,UI/UX(使用者設計/使用者經驗)盛行的當刻,行為跟視覺彼此越來越趨近、貼合成一方觸控的表面,也意味著設計與藝術角色也將互相重疊並滲透,重鑄成一個新的混合體,而這也是劉恩彤作品中所蘊含的重要特質。

註1 : Claire Bishop,黃亮融,《畢沙普選集1 : 表演與美術館》( 台北 : 一行出版,2021 ),頁142。
註2 : 邱誌勇,〈視覺性的超越與語藝的複訪:數位時代視覺語藝的初探性研究〉,《中華傳播學刊》;26期 (2014 / 12 / 01) ,頁120。
註3 : 同上註,頁117-118。

藝術家個人網頁: https://liuentung.com/

藝術家IG :@liu_entung

使用 Disqus 留言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