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與自由《無法離開的人》
Author: 徐宇謙, 2023年06月25日 21時55分
進入《無法離開的人》的展場時,會看到展覽論述引用了「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作為開頭,這句話是出自米蘭昆德拉的《笑忘書》,我們的生命在笑與遺忘中展開,笑是對於秩序的回應,我們在詠嘆中建立秩序,在玩笑中發現事物的無意義,遺忘則顯現生命失去過往而產生的輕盈虛渺。在書的開頭作者提了一個故事,在波希米亞,黨的宣傳部曾經大力宣傳一張照片,照片裡,親信克雷蒙提斯體貼的替捷克共產黨領袖戈特瓦戴帽子,但四年後克雷蒙提斯因叛國罪被處以絞刑,他的存在隨即遭到抹去,宣傳部修改照片,照片裡只剩下戈特瓦和他的帽子,與背後空空的牆壁。台灣的許多人,也像克雷蒙提斯一樣,在歷史中遭到抹滅,國家彷彿以為,只要不去正視,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展覽以白色恐怖遺書與綠島再叛亂案為素材,訴說背後的故事。
二樓展場的左側是VR體驗,以VR再現受難者的經歷,出來後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封封遺書,黏貼在吊掛而起具有重量的鐵板上,背後響著類似海的白噪音,不時會聽到三樓傳來時而輕快時而低沈的音樂。這些遺書長期被封存在檔案室,無數的文字散落大海,遺書成為一張張無名的紙,如同談到白色恐怖時,許多人誤把每個受難者獨特的生命經驗看作相同的故事,因此我認為要講述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是呈現每個經驗的獨特性。
我試著解讀曾金厚寫給他妻子的信,橫式的書寫給了這封信一種克制感,濃厚的情緒就這樣被收在監獄欄杆般的橫線上,這封信觸動到我的地方是,他原本工整的筆跡,在尾段逐漸飄散與鬆動,他對妻子說,他寫不下去了,他的眼淚因為過度的難受而無法流出。他期望妻子在他過世後仍不會改嫁,我不禁在想或許妻子就像監獄窗外的陽光一樣,是能夠讓他對抗遺忘的存在;李義成的文字十分工整,信裡始終掛念著父親會因承受不了而自殺,希望妻子和兒女能夠陪在爸爸身邊,但到了處刑前的最後一封信,變成了粗糙的鉛筆筆跡,筆跡透露他的慌張,字句穿插著中華民國萬歲與蔣總統萬歲,印章則在空白處蓋下「原件模糊不清」,冰冷的否定了他的個人意志;有的書寫者到槍決前還在掛念家裡的經濟,說著不用付收屍費增加家裡開銷,或者寫著不用為了追求社會規範讓兒女讀昂貴的學校,人的價值不是這樣定義的,我感受到了書寫者的情感,那份情感穿越了時空傳達到我腦裡,使我回到他們書寫的當下。遠看一張張相同的遺書,湊近看則顯現了獨特之處,觀察他們的用字時,我發現那用字與寫法具有時代的限定性,與我們現在所寫的文句些許不同,書寫時的筆跡差異、斷句節奏,無一不增加閱讀時細膩的情緒感受,你會看到不同的思想在裡面流竄,每一封信都帶有不同的情感和意境。紙經過漫長歲月而產生的黃斑、寫到最後越來越鬆散、潰堤的筆跡,使我發現書寫具有豐富表達情感的能力,那是電腦打字無法取代的,我感到驚喜,原來觀畫時的閱讀方法,也能夠套用在書寫上。
走到三樓,會看到一排木刻版畫,這件作品由多人合作完成,這些版畫都是以當年抗爭者的照片為對象來刻畫的,安裝在版畫上方的喇叭,不時穿插倖存受難者的口述回憶。每張版畫的表現都不一樣,節奏十分豐富,一筆一筆所建構出來的人像展現了時間和情感的揉合;帶有社會意識的木刻版畫在戰後的左翼圈流行起來,因此這個形式除了致敬那樣的一個時代,同時也反轉了國家對於照片的詮釋,讓相機不經轉譯所拍下的景象擁有了生命厚度。
一旁輪流播放著政治受難者在軍法處時唱的歌曲,歌曲由許多語言組合而成,有的是原曲有的則是翻唱,有的翻唱者為白色恐怖受難者。林距在裡面演唱補破網,他先是念誦歌詞,再來輕輕的開始演唱,在其中可以清楚的聽到他的換氣和鼻息聲在歌曲中流動,顫音和看似走音的連音都在為情感鋪陳,整首歌沒有配樂卻仍然豐富;接著後方響起國際歌,明明是激昂的樂曲,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受到輕微的悲傷;隔壁隨著小提琴聲開始播放Danny Boy,蔡焜霖帶著台灣口音的英文咬字,不時穿插日文,使得這首愛爾蘭民謠有了不同的生命刻畫,就算我不理解歌詞內容也不妨礙我觸碰他所傳達的意境,在世界末日與冷漠異境裡同樣有出現Danny Boy,書中聽到這首歌時,主角冷冰冰的心隨即舒展開來,丟失的記憶隨著他找回的心湧現,也許歌曲真的擁有撫慰人類內在的強大力量;接著輕快的晃馬車之歌響起,我忍不住想到穿著摩登裝扮的男女跳著華爾滋的畫面,這是鍾浩東的愛歌,在踏入刑場之際,鍾浩東希望獄友們最後能夠為他唱這首歌,歌聲伴隨著他沈重的腳鐐聲響起,生命是這麼的輕盈又易於離去的嗎?
在《笑忘書》的後半段,身為布拉格化身的塔米娜,由於不堪於回憶的痛苦而選擇遺忘,但遺忘的世界,等同失去了歷史的延續性與重量,沒有記憶的她(如同沒有歷史的民族)最終只能任由自己沉下水中溺死。回顧整個展覽,我感嘆於人對於表達細微情感的豐富可能,每一個情感的差異,都讓那些散落於海的文字重新找回自由,我很高興我能找回這些情感而沒有遺忘,如同在米蘭昆德拉的書裡,正是這些生命點點滴滴的差異,構成了完整的個體,讓活在壓抑極權社會下的人們有了不同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