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適應世界的模樣
Author: 潘趙暐, 2023年06月28日 22時57分
評論的展演: 《片刻冥想》、《生活決定意識:高重黎》
大衛.克拉耶伯 David Claerbout,《純粹的必要性》(The Pure Necessity),2016,單頻道投影、2D動畫、立體聲,50分鐘。
巨型投影佔據整個空間的上半部,拉長的深度與四散的懶人骨頭,整體變得像是影廳。起初,緩慢的動畫節奏令人不覺新意。我看向其他觀眾,只餘一處能躺,零星幾人撐牆站著看。循著稀疏的光線我走到那顆懶人骨頭前,躺下開始觀看。畫面中動物們緩慢移動,好幾顆停駐的鏡頭,能仔細觀看細節的變化。配音只有模擬自然的聲響:蟋蟀、草地、飲水、步伐等等。像是在觀看動物頻道的節目,但奇異、無人聲、非現實的動物行為與鏡頭轉場。不時會感到煩躁,令人感到驚奇的元素並不多。藝術家在作品內調度所有角色成為彼此靜謐的觀察者。角色視線會帶領鏡頭移動,角色只具有些許運動模式,角色並不打破第四道牆。於是觀者配合角色的運動,閱讀完所有事前安排的、微小的敘事。有的無足輕重,有的戛然而止,一切都顯現在觀者眼前,沒有什麼重大的訊息,緩緩吸引著觀者閱讀更多細節。
那就像是夢境展開在你眼前,操之在己的不多,其餘都被畫面與敘事捲走。
在人們逐漸習慣盯著大小不同的螢幕、被動接收變化快速的資訊流之下,或是沈溺在大量的感官刺激,人造的寧靜空間變成一蓬勃發展的商業方向,嬉皮士、白領階級都尋覓出此種需求的各式變形,因為形同桎梏的社會變得迫使人維持高張力的勞力網,但無能澆灌人在舒張時所展現的需求。意味本真性在日常被極度壓抑,當代文明社會要求智人扮演的既定形象太多了。進入藝術作品存在的空間,大量資訊展露眼前的同時,作為觀者不需要「絕對的意見」,並「感到必要地」產出,作品與觀者便能展開初次見面的「大量留白」。
《純粹的必要性》(The Pure Necessity)在本次展覽《片刻冥想 - Meditation in Peace / Meditation in Pieces》成為敝人自北美館觀展以來最長瀏覽時數。得因在於『營造鏡頭內外相仿之感知環境』與『持續提供微小的變化細節』。觀者能沒入現實空間並自外於非我之干擾,成為片中移轉的鏡頭、活動中的角色,凝視著一切、同時被一切凝視。三重以上的凝視觀點在現場和諧存在著,沒有焦急與戰鬥的緊急需求,沒有人被迫說話、被迫想像與思考,得出的結論便是長時間幽遊世間能產生的意義,是什麼?或許是無意義。
《片刻冥想 - Meditation in Peace / Meditation in Pieces》由超巨型投影至50*70(cm)之手繪畫稿,透過創作者之眼,細膩觀察外物變化的景象,能否令觀者將自我放置到徹底無擾的情境?或許只有那麼片刻吧?而藝術創作所要求的是這樣的景象嗎?
https://www.tfam.museum/Exhibition/Exhibition_Special.aspx?ddlLang=zh-tw&id=729
高重黎,《整肅儀容》,1983-2023,75吋螢幕、網路攝影機、深度攝影機,尺寸依場地而定。圖像來源:北美館官網,《生活決定意識:高重黎》。
透過各式裝置與影像展演,高重黎大量展現了人們應用技術表達自我與群體的模樣。敝人認為特別的是,技術呈現並不『過時』,反而一新感官體驗與時代解讀。(雖然我們最新的殖民地與戰場是火星與海洋。)
面對政治、群眾與權力為主題的作品,最能展現觀者對人與社會的觀點與想像。會有感到無聊而無知的人走來走去、被攪起一些興趣去詮釋作品的人、帶著孩童邊看邊解釋的人、感受包羅萬象卻又難受的人、拒絕理解某些作品的人。這是最佳的一種實驗場所。
藝術談論歷史或是談論創作的歷史這類記錄在案且呈現記錄模式的展演總是有趣。通常人們不會意識到自己的異樣除非意識到他人的注目。群體生活的景象會形塑出個人對自身的詮釋與認同,沒有更多數據比較與經驗,人們善於認定所謂的『正常』就是這樣。藝術創作產出是處於揭發且未完全表達,所有能說的與不能說的,界線產生晃動。生活並沒有那麼唯一,人類並沒有那麼明白一切。尚未說的經由人們在經驗藝術創作的過程中,輕輕地被敲開,吞吐出人們的感受與秘密。
回到正題。《整肅儀容》與《延遲的刺點— 堤2》,敝人在本次展覽《生活決定意識:高重黎》中,停留最久的兩件作品。《整肅儀容》使用鏡頭相互攝影並顯影使觀者感受自身存在。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能曉得運作方式,但在到處都是鏡頭的時代,人們與這件作品的互動方式會否有所不同?敝人在一旁觀察,最常見的反應是避開自身的影像,再者一半一半:徘徊兩頭搞清楚鏡頭運作方式;使用手機鏡頭主動攝錄。第一種反應最吸引我目光,人們在群眾中『被』刻意現身,可能是不舒適、不習慣……出於介意這樣的『現形』,人們選擇褪去。可以理解這件作品被擺在入口處是出於:讓觀者無法閃躲並經驗被迫攝錄,或者現身後才能進入更深的地域。但大多數人的不適,顯現了社會的保守傾向,暴露了不願意被暴露的。主動使用自身鏡頭去攝錄作品的人,出於有趣、或是炫耀心態皆可理解,鏡頭並無有意去展露特定人事物,而是人事物展露給鏡頭,這在攝影術發明之後就決定了人們是如何篩進而掌握鏡頭的『權力』。然而,這樣的權力被喪失、相互攻擊的亦是一種常見的暴力。
於《延遲的刺點— 堤2》當中,創作者以簡報形式剪接照片與文字,敘述一段世界失序的未來想像,粗糙的黑白影像與閃爍的幻燈片效果,搭配敘述者慢速朗誦的音調。政府與國家受到顛覆、奴化特定族群以及民族主義下的亡靈於當代仍然沒有迎來結局。人們是知曉世界發生的憾事的,回到自身處境,面對社會結構製造的痛楚亦是束手無策。在快速發展、人口劇烈成長的環境中,為了生存共同支撐的壓力不斷累積、失衡的資源分配,剝削與暴力加速散播。藝術創作試圖喚醒的是人們的良知嗎?還是展露權力暴漲的下場?
瑣碎的片段與對人性的探尋不斷蔓延整場展覽,失落的肢體與斷裂的塑像、拼湊人造物與凝滯的情感。人的剖面紋理並不清晰可見,而是一層再一層、深邃又模糊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