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拘留室是社會《Stoned Monkeys 麻嗨猴》
Author: 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 [作者/吳思鋒], 2023年08月01日 16時54分
原文刊載於2023 8月號文化快遞「快遞藝評」,「快遞藝評」由「台新銀行文化藝術基金會」與台北市文化局「文化快遞」合作多年,針對近期台灣表演藝術類藝文活動,提出專業評論,讓讀者看見台灣表演藝術的多面向議題與探索。
文/吳思鋒 (藝評人)
圖/烏犬劇場 攝影/何日昌
烏犬劇場自2011年發表首部作品《豐饒之地》迄今,約每兩到三年公演新作,放在這十年的劇場生態演化當中,其創作生產的節奏與絕大部分劇團不同,算慢。另一方面,無論《豐饒之地》的性別與勞動、《你用不上那玩意》(2013)的邊緣學運、《我要乖乖的活著》(2015)的教育體制、《二路埋伏》(2017)的黑色政治,再到2020年首演,於今重演的《Stoned Monkeys 麻嗨猴》,皆可感他們「從人出發,看見社會」的核心關懷。人的生命處境從來不是孤立的,而是鑲嵌於家庭、社會、國家的現實網絡之中,反過來說,當我們越能從一個人的處境感知到背後存在更大的體制,也就越能抱持著同理心,接近與理解本來陌生、不解的人事物,避免輕易將之標籤化的危險。
《Stoned Monkeys 麻嗨猴》也是這樣一個故事。主角李志豪(大家都叫他猴子)一開始就死了,死於他二十三歲的生日,生日也就成了忌日。四丑角在拘留室推敲死因,揣測猴子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真相應然難尋,他們得到的結論卻是把事件往回推,問,這一次猴子又因為什麼被抓進來?
猴子死亡之謎開始倒敘,死因卻越來越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誤入歧途的少年殘酷之旅,逐漸浮現於觀眾眼前;原來生父從他出生便進出牢獄多次,他已經戒毒但仍脫離不了販毒的輪迴,他想請母親到高級飯店共度他的生日卻失手被抓進拘留室。家庭與地下經濟勾勒了猴子的私與公,更讓人不得不感受到的,則是一股在體制裡瀰漫的,莫以名狀的「惡意」。譬如,劇中有個饒富深意的設定,就是主角不時會覺得癢,在檢察官的判斷裡,癢被認定為吸毒的反應,縱使他說破了嘴,癢是從小就有的,因為檢驗為陽性反應的關係,檢察官打死不信。在這裡,檢察官所代表的律法所丟出的兩個不相信,對自身而言,無疑是基於科學的。這兩個不相信,第一個為根據檢驗結果,李志豪仍然在吸毒,第二個,既然會癢,更是罪證確鑿。換句話說,「惡意」從何而來?我以為在創作者這邊,具有非常明確的指向,即忽視個體生命的律法,甚或體制。
癢的設定,也讓我想起蔡揚名逾三十年前的電影《阿呆》。鄉下眷村青年阿呆進城,力求向上流動,擺脫他不完整的家庭,反而因其樸拙、懇直的個性,成了老大身邊最得力的助手。劇中最難以解釋的,就是他不時頭會劇烈疼痛,找不出病因。結局是,阿呆也死於非命,再也無法回到家鄉,與青梅竹馬共度餘生。癢或者痛,都反映了身體機能的非自然化,查找不到病因,則意味醫學(也是一種科學)無法解釋,兩者都讓我們的閱讀必然走向科學與理性的反面,把框框架架搬開,回到人的生理與心理,試圖捕捉那語言未及的生命幽微之處。
近終局時,創作者的嘗試是讓遲遲等不到李志豪現身的母親,暫代敘事者,不想重覆以前一再等待鐵窗裡的丈夫出獄歸來的命運,遠離孩子的她,突然墜入一個魔幻時刻;她的經血像一條時間河流,引她回頭走入記憶,最終看見變回嬰兒的李志豪,向她告別。沒有人可以代償她的痛苦與掙扎,也沒有人可以交換李志豪的死亡,她們如此親密,卻又各自孤獨。
又想到托爾斯泰《伊凡.伊里奇之死》,始於伊凡的告別式。故事裡,主角從未現身,一個一個旁人之言,拼湊出他的存在。他的死並不個人,旁人爍爍之言,集體投映了一個社會圖像。說穿了,觀眾到最後仍然無法確知猴子是怎麼死的,但或許會發覺,真正的拘留室就是社會,永遠會有下一個人住進來。
烏犬劇場《Stoned Monkeys 麻嗨猴》
時間:2023年6月9日至6月11日
地點臺北表演藝術中心藍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