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美館科技展「你正在工作嗎?」
Author: 莊棨惟, 2023年09月17日 20時08分
評論的展演: 2023國際科技藝術大展:你正在工作嗎?
「你正在工作嗎?」展覽至11/5,於國立台灣美術館,照片引用自官網。
前言
國立台灣美術館長期推動「科技藝術展覽」作為主軸規劃之一,每年都積極地與國外機構/策展人合作,媒合國內外藝術家的參展,例如去年的「亞洲斡旋」、前年的「對稱性破缺」等,持續摸索著科技藝術在台灣的可能發展語境。
本次的展覽名為「你正在工作嗎?」( Are You Working Now?),試圖呈現當代社會中人與勞動的關係,尤其是在科技(技術物)大量摻入生活與工作型態的當下,種種應用造成各領域的重大變革後,例如虛擬實境(Virtual Reality)、AI 科技應用(辨識、演算、生產;如 Midjourney、ChatGPT),須重新探討「工作」的意義是什麼。工業社會以降,大約 200 年前,八小時工作制被提出,人們的一天開始被區分為勞動(Work)、休息(Rest)以及娛樂(Play)三大塊。而在這近 30 年來,隨著網際網路、行動裝置、物聯網(Internet of Things)、社群網路等科技應用融入日常生活後,人們就再也無法輕易地將勞動、休息以及娛樂給區分開來˙。
在展覽主論述下,策展人們又提出三個子題概念,包含了「從煤礦開採到數據挖掘」(coal mining to data mining)、「自我剝削」(self-exploitation),以及「下班打卡」(clocking off),以涵蓋並分類本次展出的藝術家作品。除此之外,進一步衍生的議題包含了「工作與生產」及「生產與資源挖掘」的對應關係,以及除卻身體勞動外,當代社會中的心理勞動(情緒勞動)現象。人們自發地「打卡」(與網際網路進行資料交換),使「打卡」從下班、結束工作的意義(clocking off)轉變成證明自己存在的「到此一遊」(checking in)。
策展人之一麥克‧斯塔布斯(Mike Stubbs)在展覽開幕時致詞問道,若工作為彰顯人類的價值,那麼科技發展與技術革新後,當人與「工作」的關係愈來愈薄弱時,「我們是否能找到以人類為中心的生存意義,而不被資本主義所吞噬?」不論是煤礦資源的開採,又或者是數據挖掘(資料探勘),都或許是一種資本的累積方式,但這不僅是勞力與智力付出,也可以是個人(隱私權)數據的販賣、甚至是注意力的付出(如流量/粉絲變現),也因此不只「時間就是金錢」,資料也是、人也是。除了資本主義外,在面對生存議題時,我們也需要關注新自由主義與科技進步論的觀點結合下,所產生的新經濟交易型態的轉變。在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的〈太陽工廠〉中,將身上的動態感測器比擬為倉鼠滾輪般的發電機制,明確地點出「挖掘自身」(mining yourself)的經濟現實。
最後,在開始進入展覽作品的介紹與評論前,我們再次重新閱讀展覽標題,並嘗試用不同的翻譯去理解「工作」(working),或許就能讀出此處絕對不是單指「工作」,更是在詢問社會功能的「運作」(functioning)與否。同樣的,這句提問不只是針對「個人」的工作狀態,也同時針對「集體」共享的制度、社會網絡是否正常地「運作」著。而這個指向社會功能的提問,也同時能幫助我們思考如何聚焦在當代社會中「個人的處境」、每個人的「能動性」,在展覽中,我們可以發現這不只是攸關物理上的「移動」能力(mobility),更是人在社會中能夠鬆動多少結構、獲得多少自主權(agency)的問題。
展場入口主視覺牆,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藝術家及展覽作品 ── 介紹與評論
西蒙‧丹尼
一踏入展場,映入眼簾的作品是藝術家西蒙‧丹尼(Simon Denny)的〈久益環球半自主長壁採煤機 7LS8〉大型雕塑裝置,作為本次展出的兩系列作品之一,於 2019 年的藝術家個展首次展出,他先設計一款以採礦為主題的桌上遊戲,並製作出這些自動化開採所需要的大型機具模型,讓觀眾從煤礦開採進而想像數據挖掘的可能,他使用紙板、木材、金屬支架以及 UV 噴印製作多款巨大、實際尺寸的挖掘機械設備,例如採煤機、運輸火車、吊車,及滾輪等,成為整體展覽的要素之一。
〈久益環球半自主長壁採煤機 7LS8〉,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隨著接觸到「區塊鏈」技術,他將創作視角延伸到 NFT 的鑄造(mint),思索從資源採擷的「挖礦」行為到資源積累的模式,並發展出另一系列作品《元宇宙地景:沙盒─數位地產》(Metaverse Landscape: The Sandbox LAND)。藝術家思考著,當我們將資源挖掘出來後,該以什麼形式進行保存?因此,他以紙本繪畫的材質為基底,使用油畫和 UV 數位印刷,產生類比與數位技術的對照,畫布上的網格表示著「元宇宙」中「沙盒」世界的一塊塊領地,是每位玩家可以自行決定該如何呈現的小方格。
因此,創作同時也成為了他的藝術行動,一方面他突顯了藝術史傳統的延續(油彩的堆疊層蓋);一方面他透過沙盒世界與加密貨幣市場的上架,展演了另一種當代數位保存的技藝。在展覽現場中,我們可以看到實體與虛擬邊界交融的過程,從紙模製成的傳統大型挖掘工具,再到虛擬世界中的沙盒及加密貨幣的經濟市場,藝術家以一種懷舊又前衛的方式呈現在其中的拉扯過程。
《元宇宙地景:沙盒─數位地產》,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陳乂
走到下一展間,是藝術家陳乂的 12 頻道同步錄像裝置,他以共同創作腳本的方式,設計了 8 位不同的遊戲角色,並重新思索這些「活」在遊戲中的 NPC(non-player character)若有了自主思考能力,會如何看待自身的處境。在全長約 20 多分鐘的影片中,不同的角色分別展開一段自白,包含了玩家(旅行者)、農夫、商人、精靈、怪獸、巨人、婦人以及神,這些自我解嘲的敘事,描繪著在遊戲世界中日復一日地被吃掉、被挑戰、被抓擄的過程。在藝術家的創作中,AI 彷彿成為點石成金的魔法、成為解放的工具,賦予 NPC 們自主思考的能力,並從固化的腳本逃脫出來。
有趣的是,透過「玩家」的自述,陳乂進一步地將人類生活拉進遊戲世界中,精準地揭示著現代人是如何期待著「人生被遊戲化」。好比在生命成長過程中,我們絕對曾經希望現實世界中能具備某種角色屬性、有難易度適中的任務可以破解、可以看到轉職所需要的材料和經驗值、有明確可以按圖索驥的破關條件、善解人意的小精靈助手和可靠的全能老爺爺隨侍在旁。因此,在影片中的農夫會說「我覺得這世界真實的要命」;然而玩家 Nao 卻說,在真實世界生活的她,作為直播主連續二十幾天都叫外送吃一樣的食物,她覺得「相比於遊戲世界,我的生活根本都一樣,我根本是衝流量 NPC …… 反而遊戲裡的突發事件多到爆」。
從這裡我們可以發現,這件作品不僅呼應著策展論述中的「自我剝削」子題,藝術家更透過 Nao 的角色與她的自述,模糊了虛擬與真實世界的邊界,甚至將彼此視為可欲的對象 ── 遊戲裡的角色想要出來,現實世界的人類想要進入遊戲中。作品名稱〈道 ╴╴╴╴〉因此具備了多重的詮釋途徑,「道」既是中國哲學中的萬物邏輯,也是電腦執行指令時的進度指示條「╴╴╴╴」(progress bar of Command Line Interface)。真實世界渴望著虛擬世界中豐富的腳本,而虛擬世界的角色則開始有著真實人類的七情六慾煩惱,一個正在緩緩登入的不可逆旅程在此展開。
〈道 ╴╴╴╴〉,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約翰‧傑拉德
約翰‧傑拉德(John Gerrard)的〈西部旗幟(紡錘頂油田,德州)〉,則像是一座沉思空間,讓觀眾得以從過度焦慮或亢奮的情緒中抽離。肅穆的灰牆與宛若聖光的嵌燈,觀眾被邀請坐在長椅上望向一面不斷飄揚的旗幟,一幅無窮無盡、永不終結的採油景象。
畫面中的油田是 1901 年時世界第一口大規模開採的油井,藝術家以電腦運算的生成影像,模擬當時油田運作的樣貌,油田中伸出的長管不斷冒出黑煙,影片以 360 度的視角緩慢地環繞這面飛揚的旗幟,橫跨四季或日夜。在此,這並不只是懷舊式的悼念影像,更是呈現出有別於工業革命後經濟發展所倚賴的勞力與智力,「算力」(computing)成為一個新的經濟生產單位。
那面不斷飄揚的旗幟,暗示著無止盡的加速主義,但詩意的影像與空間設計,也使觀眾得以沉靜下來,思索著環保及生態的議題。此外,與鄰近的展覽作品對比之下,此作品成為一個虛實交錯的轉捩空間,它一面連接著 ── 陳乂所關注的個人身分在虛擬與真實間,投身於「流量」中的賽博格情景;一方面也連接了哈倫‧法洛基(Harun Farocki)在過去影像史、電影史中不斷翻揀的勞動文本;更連結了你哥影視社(Your Bros. Filmmaking Group)所直擊的移工處境與勞動剝削現況。在眾多文本的交匯中,向天空延伸的油管被轉化成向地心下錨,使觀眾可以在這個空間駐足,思索著未來、過去與現在的價值意義。
〈西部旗幟(紡錘頂油田,德州)〉,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哈倫‧法洛基
哈倫‧法洛基為著名的德國電影導演、製作人及評論者,本次展出的〈工人離開工廠〉(1995)是他為紀念最早的動態影像 ── 盧米埃兄弟(The Lumière brothers)所拍攝的《工人離開盧米埃工廠》(1895)而做。他以散文電影(essay films)的形式進行影像史和電影史文本的爬梳及分析,剪輯使用了知名的電影素材,如卓別林的《摩登時代》和費立茲‧朗的《大都會》等片。
藝術家在作品中強調,「工人離開工廠」是一個重要時刻、工廠的大門為一個重要的過渡地帶,他發現,電影的故事情節總是隨著工人離開工廠而展開,唯有離開工廠、卸下工人的身分,他們才有機會擁有其他敘事(作為情人、軍人、父親、母親或其他身分)。因此,「工人離開工廠」似乎成為帶來巨大力量的時刻,推動著個人、家庭、社會、國家的改變,這股力量在影片中被以不同的方式多次形容著,「工人們如同受無形力量牽引般奔跑著」。影片抽絲剝繭地從不同的影像中,找出牽連個人心理狀態以及影響集體社會的證據,包括性別的、政治的、社會經濟的,我們最終意外地發現,從這部長達 36 分鐘的影像作品中,似乎窺見了人在巨大社會敘事中的個別處境。
〈工人離開工廠〉,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你哥影視社
你哥影視社為本次展覽帶來十分有企圖心的作品《宿舍 Ký Túc Xá 》,為錄像作品搭配現地製作的裝置,作品靈感來自 2018 年的真實社會事件,一群越南籍女工對不公的勞動環境與生活待遇進行罷工及抗爭。影像的內容包含真實事件的紀錄,也包含了之後在鐵皮廠房重新搭建的宿舍片場,藝術家團隊籌辦工作坊,並邀請女工和圍繞著事件的角色們參與討論與演出,這些似真似假、虛實交錯的人生故事,是他們透過長期的共同生活及工作相處,以編導式的創作帶出真實的情緒與人物,展現在巨大事件下所掩藏的個人敘事空間。
在展場的設計與規劃上,你哥影視社將展間布置成當初的拍攝片場、化為移工居住的宿舍,宿舍的鐵製雙層床架、抗爭現場的標語、布條以及道具,與一盞盞的床頭燈、桌燈,又或是投影、螢幕、攝影書等紀錄影像,如碎片般遺落在各處,如同移工們在此做的夢 ── 來台灣賺錢以為了一個更好的生活 ── 夢想愈發地清晰 ── 或是破滅。
《宿舍 Ký Túc Xá 》,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當「你正在工作嗎?」被定義為「國際科技藝術大展」時,令人慶幸地,這件作品的存在打斷了觀眾加速主義式的科技幻想,讓我們回到更根本的人道關懷,使當代的勞動議題能被突顯。
侯怡亭
〈Kill 8 Seconds〉是藝術家侯怡亭為本次展覽所帶來的空間裝置,空間設計靈感取自南韓西大門刑務所的遺址,她以六條狹長的廊道拼組成 90 度的扇形,並將唯一的入口面向觀眾,觀眾可以進入每一條廊道觀看吊掛在末端的螢幕影片。影片上呈現表演者在憑空比劃著,重現不同的生活模式,並搭配旁白敘述著一個個平凡的日常,此時觀眾會突然發現,自己的影像被廊道末端的監視器攝錄並插播在其他的螢幕影片中。
這樣的裝置設計,令人直覺地聯想到英國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的「全景監獄」,以及法國哲學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監控理論。觀眾一面監視著他人的生活,一面意識著自己正在監視器前扮演、警戒著自己的行為。藝術家侯怡亭說,數位行銷研究表示,八秒鐘是最能精準吸引網路使用者的時間,因此如何在這短短八秒鐘,吸引到目光、注意力,以及網路上的話語權,成為某種控制權力的彰顯。在無所不在的鏡頭前,人「自我剝削」的情況似乎更加氾濫,我們不斷地流連在短影音、直播、限時動態中,同時不斷積極地上傳自己、吸引他人的目光,而這樣的過程強化了這套不斷循環、彼此監視著的控制系統。
〈Kill 8 Seconds〉,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羅西‧吉本斯
羅西‧吉本斯(Rosie Gibbens)為現居英國倫敦的女性藝術家,她的創作聚焦在當代視角中的女性身分,可欲及可變的形象。在本次展覽中,展出了她的三件作品,分別以戲謔、諷刺的手法,表現女性身分與勞動的關係。此外,她擅長以織物、布料和複合媒材創作「軟雕塑」,將「軟雕塑」視作身體的延伸、成為身體的武器,以行動展演突顯當代社會對女性功能化的荒謬期待,使她能夠跳脫出被凝視的女性身分及視角框架。她不斷刺激觀眾進行思辨,以期許在物件與服裝的交錯使用下、在錄像或現場的「性別展演」過程中,女性被物化、被工具化的情境、所受到的壓迫與「自我剝削」的意識形態能被翻轉。
第一件作品名為〈計畫性淘汰〉,以軟雕塑的方式呈現,揭示人(尤其是女人)在數位生活中,身體(甚至是器官)是如何在他人的凝視與慾望中逐漸地「被淘汰」。跪趴著的女性身體,頭部的位置壓著一台掃瞄機,掃描機前則是被數位化後、被扁平化的雙手,身體則被像素網格化,成為可以被任意合成的圖像材料,藝術家在最可欲的臀部安裝了兩顆巨大的眼珠,戲謔地反諷女人的身體是如何在網路、在數位世界中被病態地觀看著。這成為一種「淘汰」的過程 ── 不需要女人的大腦,所以大腦成為扁平的數位影像;臀部是最被可欲的,所以被戲劇化的放大 ── 彷彿新型態的「用進廢退說」。
〈計畫性淘汰〉,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第二件展示的作品為〈赤身裸體〉,是一件將女性的身體、臉龐印刷成印花布料的套裝,這件作品懸掛在現場,如同無聲的宣言,抗議著為何女性被凝視時,總是只有性器官或臉孔會被在意,就算穿上衣服後女性常常仍感到自己如赤身裸體般站在男性面前。有趣的是,藝術家在開幕時也穿著這套衣服進行表演,將布料製成的軟雕塑,化作具主動性的游擊武器。
〈赤身裸體〉,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吉本斯曾經在藝術家座談中提到,她關心並因此朝向「無用的設計」、一種被「過度設計」(over-designed)的狀態,試圖「以過度複雜的方式來達成簡單的任務」。因此,在第三件作品《嶄新的我(系列)》中,藝術家以三頻道錄像方式呈現,女性穿上各種匪夷所思的服裝,進行看似毫無意義的行動,成為被徹底功能化的角色。影片從左到右分別代表著「清潔」、「舒適」(comfort)、以及「美觀」,演員藉由「過度設計」的服裝與道具、透過物件與身體的結合,展演出既符合期待卻又多餘的使用狀態,諷刺地突顯出對女性「功能」的期待是多麼地不合理。
《嶄新的我(系列)》,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吳梓寧
藝術家吳梓寧在展覽場域中混合了多層次的觀眾參與機制,她一方面展示了 20 年前的行為紀錄影片,一方面試圖在現場重演家庭代工的勞務狀態,並邀請觀眾參與現場的工作坊。此外,她利用 Midjourney 和 Akaswap 這兩個平台,利用 AI 技術輔助當代的參與形式,邀請觀眾進行「反聖誕」賀卡的集體創作以及「票選」活動。而在工作坊中所製作而成的聖誕彩球,則轉換成 NFT 資產並在 Akaswap 上架標售。
本次展覽中,她以《工人智慧》為題,探討在「人工智慧」時代下,藝術生產與市場、勞動與價值的關係。在一棵巨大的倒吊銀白聖誕樹下,藝術家彷彿倒置著對比的觀念,從台灣加工出口時期「客廳即工廠」的歷史脈絡出發,再到 2023 年此刻展場中,與美術館簽訂契約背後所隱藏的勞動價值(包含各種費用支出,如 ChatGPT plus、OpenAI、Midjourney、Akaswap 以及 Discord 的使用費用),在循環播放的洗腦聖誕歌曲中,我們彷彿仍然可以聽見藝術家在展場中,思索著 20 多年來對於勞動(創作)價值的遲疑。
《工人智慧》展場一角,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軟工業
〈造一個更好的捕鼠器〉是藝術團體「軟工業」(Molleindustria)本次展出的互動遊戲,遊戲的介面及操作很簡單,在畫面中有三條線路,分別代表著投入費用的技術研發、賺取資金的生產線,以及人力補給的社會就業需求。在遊戲過程中,觀眾作為玩家,獲勝的條件是在一定的時限內累積足夠的資本。此時觀眾扮演著資方的角色(貓),為了贏得遊戲(賺取資金),不可避免地造成勞工剝削或減免薪資福利的狀況,藝術家透過遊戲將倫理道德與資本積累的矛盾難題拋向了觀眾。
遊戲獲勝的困難點在於,需要不斷追加投資經費在技術研發上,生產線所製造的商品才能賺取資金,然而在同時,研發線和生產線上的工人,也會不斷要求提高薪資,否則就怠工甚至是罷工。在節省成本的考量下,若決定以機器手臂和超級電腦(AI)取代人力,又會造成就業率不足、失業率增加,導致社會動盪,玩家的政權則被顛覆。
有趣的是,經過筆者的現場觀察,大部分的觀眾都只能玩出「被革命」(insurrection)的結局,而這是否暗示著遊戲設計者軟工業,其實將「勞力解放」視為必然發生的未來,我們將邁進一個「無條件基本收入」(universal basic income)的社會呢?將勞工從生產線和研發線上解放,使得工廠與產線上只剩下電腦和機器,打造一個人與人手牽手,快樂跳著舞的社會?這件作品以有趣的互動方式,提供觀眾對於勞動和資本積累的不同思路,並跳脫既有資本主義下的工作邏輯。
〈造一個更好的捕鼠器〉,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謝德慶
在本次展覽中,十分難能可貴的是,展出了謝德慶的〈一年行為表演 1980-1981〉,完整地呈現所有相關文件和物件,如攝影機、打卡鐘、計畫書、制服和照片等。關於謝德慶的創作,相關研究論述已經非常豐富,這邊就不再班門弄斧、額外贅述了。整個展間主要呈現了謝德慶於 1980 年 4 月 11 日的晚上 7 點開始,至 1981 年 4 月 11 日晚上 6 點期間,每個小時站在工作室的打卡鐘前打卡拍照的紀錄。
2017 年的威尼斯雙年展,由謝德慶代表台灣參展,當時的展覽名為「做時間」(Doing Time),這裡的「做」其實帶有著多重涵義,做什麼?怎麼做?這裡的「做」,指涉著工作嗎?從這個提問出發,我們也可以試著連結到「你正在工作嗎?」的「工作」(working)。若將兩者並置在一起,我們能夠發現不論是「做」什麼,都是以人作為單位尺度進行丈量,「做」或者是「工作」,其實都是在追問人存在(being)的問題。意即,在什麼時刻、在什麼地方,進行什麼樣的行動?
〈一年行為表演 1980-1981〉展場一角,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謝德慶在展覽中的具體提問是「做時間是否為做藝術?」也就是說他彷彿什麼都不做,卻又能夠具體地呈現出時間與個人的關係,將時間以各種形式(打卡、相片、時鐘)給「做出來」。在 2017 年威尼斯雙年展的開幕現場,謝德慶曾致詞說,「藝術是一種生活方式、給予存在的一種能量、力量。」這句話似乎也回應了吳梓寧在隔壁展間的喃喃自問,也更簡潔地詮釋了藝術家或是藝術,該如何證明著自身的存在。
同樣的關注,本次的展覽「你正在工作嗎?」,所關注的同樣也是人的存在,人如何從外在資源的開採轉向至挖掘內在隱私的價值、如何「自我剝削」著,以及如何成功地逃離工作崗位,順利地「下班打卡」。
希朵‧史戴爾
希朵‧史戴爾(Hito Steyerl)為本次展覽帶來的作品,是長達 23 分鐘的〈太陽工廠〉(Factory of the Sun),這件作品最初於 2015 年威尼斯雙年展展出,並在當時獲得現象級的討論聲浪,至今已曾在美國、德國、丹麥、法國、新加坡等國際最著名的美術館中被展出。史戴爾本人則在 2017 年被英國《藝術評論》(ArtReview)譽為「全球最具影響力的藝術家之一」,根據Google Arts & Culture的資料,則稱她為全球當代藝術圈中排名第七的影響力人士。
史戴爾同時也是電影製作人、藝術家及評論家,並長期對電影、哲學與政治領域進行深度的論述,其作品常以幽默的反諷手法提出精闢的社會觀察,自 2010 年代以來,她在作品中持續探索著新科技、數位資本主義,以及人工智慧等議題。〈太陽工廠〉講述著一個超現實的故事,以真實的事件、虛構的劇情,再穿插偽新聞片段而構成,例如影片中的角色尤拉,她從前蘇聯移民至加拿大的生命史、其弟弟宅錄的跳舞影片意外如病毒般擴散在網路社群,這些都是真實發生的事件,而影片背景的柏林魔鬼山(Teufelsberg)則是二戰後的建築廢墟所造就的瓦礫山,並在冷戰時又被作為情報雷達站。
在媒體影像無止盡的循環中,當代的生命故事總是與科幻的、敵托邦的情節複雜交織,現實與虛構的邊界,則通通消融在 YouTube 上快速傳播的舞蹈身體、第一人稱射擊遊戲的視野、無人機監控的畫面,以及記錄社會運動抗爭的影像蒙太奇中。史戴爾所帶來的,宛如一場詩意的影像拼貼,來回穿梭的敘事文本,像是在飄著海霧的長堤上,一盞盞的煤氣燈在檢索著時代精神(Zeitgeist)的同時一一被點亮。
〈太陽工廠〉的展場設計也十分突出,在發光的藍色網格所構成的黑盒空間中,觀眾躺在大螢幕前的躺椅上,如同躺在被矩陣化的虛擬世界中(matrix)。這個視覺設計的靈感是來自 1982 年的科幻電影《電子世界爭霸戰》(Tron)(現較為人熟悉的則是 2010 年的《創:光速戰記》)。影片中是如此解釋的,密室中的勞工換上了動態捕捉衣後,所做的任何動作都會被轉換成陽光,工人被強迫動作以產生人工陽光、生產能量,諷刺的是,觀眾躺在黑暗中如同沐浴著投影的光。這樣的幽默感則是藝術家的武器,探問著權力關係,使展場空間成為顛覆框架的「遊戲空間」,她認為,這樣的幽默元素是必要的,因為當圖像所帶來的資訊愈是虛擬且難以捉摸時,藝術應能更加容易被感知,不論是這次展覽中的日光躺椅、露營小椅,或是過去曾在展覽中擺放的皮拉提斯球、沙發及救生圈,這些道具成為啟動裝置,如同在《全面啟動》中的「圖騰」,讓觀眾在展覽中總能找到錨定之處。
〈太陽工廠〉,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在史戴爾的影片中,儘管夾雜著許多生澀的數位科技詞彙和概念,例如大數據、高速交易、模組分析和演算法等。然而實際上,這些名詞和元素都只是一層薄紗、一層偽裝,她駭客式地拼湊出一條路徑,以便貼近檢視科技發展對社會的衝擊。她習慣在創作中先設定出一條或多條的敘事主軸,以單一事件或物件作為基點去想像未來。此外,藝術家還經常在作品中使用舞蹈和武術的元素,混入了「社會編舞」(social choreography)的行動,在〈太陽工廠〉中,這些舞蹈的肉身成為了年輕亡魂的附身,再現了全球抗爭運動中的對抗與抵制。
史戴爾的作品總是直接或間接地引用著哲學、經濟、科技與社會科學,以及媒體政治的理論。例如,「太陽工廠」這個標題,引用自哲學家唐娜.哈洛威(Donna J. Haraway)的〈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的一段話 ──
我們最好的機器是由陽光製成的;它們既輕盈又乾淨,因為它們不過是訊號、電磁波或光譜的一部分,而且這些機器非常方便攜帶及移動 ……
Our best machines are made of sunshine; they are all light and clean because they are nothing but signals, electromagnetic waves, a section of a spectrum, and these machines are eminently portable, mobile ……
在 e-flux 期刊上,她的專文〈代理政治:訊號與雜訊〉(Proxy Politics: Signal and Noise)提及,在滿載資訊的空間中,人類與物緊密地交合,成為如機器或賽博格的集結體 ── 人類提供情緒、思想及社會性等演算法所需的材料;演算法再反饋提供人類所自認為的主體性。這樣的主體性及「被代理」的政治現況,如同〈太陽工廠〉影片裡尤拉的呼籲 ──「你將無法玩這個遊戲,遊戲會玩你。」彷彿在展場進行日光浴的觀眾,其實正身處在生產陽光的「太陽工廠」中,其中的迴文與諷喻,彷彿問出了一句展覽標題背後的潛台詞:「你確定你沒有在工作嗎?」
面對這樣不斷自我剝削的狀況下,藝術家在作品提出了一種永恆卻短暫的時間性,並將時間視為另一種資源的開採、一種當代的生活價值,她說 ──「今天的時間是一種被開採到百萬分之一微秒的資源。」這也是為什麼〈太陽工廠〉會以遊戲作為基調,並保有著永恆樂觀的抗爭;儘管穿著的動態捕捉衣是壓迫自身的工具,身體卻同時作為抗爭的工具;如病毒般傳播全世界的 YouTube 舞蹈影片,甚至吸引了各地的粉絲自發進行了二次創作,使不死的血脈被延續。然而,在不斷循環播放的過程中,它總是在遊戲的最後跳出通知:「您的團隊獲勝了!」── 下一輪遊戲卻即將開始了。
時間作為一種資源,但在〈太陽工廠〉已經過度複雜的敘事中,藝術家又拋出了另一段虛構的事件 ──「歐洲核子研究機構測量出一顆比光速還快的粒子,被國際金融集團用來進行高頻交易」,進一步地擴展對時間的想像 ── 不僅是可以被開採的,也是可以被加速的。在陳璽安的〈希朵.史戴爾真的反對加速主義嗎?〉一文中,他對此寫下了一段精彩的論述 ──
要使一個物質或者形式變得不穩定,最基本的方法正是增加它的速度。關於這個超光速說法的來源,她在一次訪談中也說到,這不僅僅是種隱喻,更是似幻似真的現實本身——因為我們今天的信息確實就是以光的形式來傳遞的。她還特別提到金融系統開發的「高速交易」演算法,使貨幣的交換與其物理法則脫鉤。她所謂的「加速」某種程度也就是意味著將事物抽離原先賴以維繫的平衡關係。
至此,我們可以發現,「時間」這個主題,除了在謝德慶的作品中被直接提及外,也隱晦地貫穿在所有的展間,儼然成為討論科技藝術時應有的共識 ── 在敵托邦與烏托邦的兩條未來科技想像中,「時間」是想像一切的基礎,科技藝術(科幻)之所以發生,那是因為我們所處的這個單一時空中,時間在彼此身上正經歷著不同的加速度。
莫奔(莫里斯·貝納永)
莫奔(Maurice Benayoun)本次的展出,延伸自《價值觀的價值》(Value of Values)這個以區塊鏈為核心的藝術計畫,他認為,若藝術家的工作是將某些概念給具體化、形象化,那麼他是否也可以將「價值觀」以某種方式去再現,並以市場機制為社會中的價值判斷標價。因此,他以掃描腦神經的方式,藉由關鍵字的引導(如自由、平等、和平、金錢、愛與權力等),將腦部的神經活動進行液態化建模,再將這些模組鑄造(mint)成 NFT 後上架。當市場進行了交易,他再將相關的交易數據彙整,並分析紀錄以報表呈現。其中一件展出作品,即是展牆上的電子觸碰看板〈價值觀的價值交易數據板〉,呈現這個計畫所鑄造的 NFT 以及彙整交易數據後的視覺化圖表。
另外一件作品為長約五分鐘的循環錄像〈城市廣告價值〉,藝術家認為城市是人類最密集也最直接的生活場域,而刊登在巴士、高樓大廈的廣告或是標語,應是構成整座「城市道德」的元素,並表現出生活其中人們的渴望和價值觀。也因此,他將原本屬於商業的、政治宣傳的、意識形態的標語、廣告,延續著他對於價值觀交易(標價)及形塑抽象事物的興趣,以電腦合成創作出不同的價值觀宣言及口號,提出道德倫理的聲明及論述。他在個人網站上說明道,這是攪動城市的行動者宣言,並試圖回應藝術家如珍妮·霍爾澤(Jenny Holzer)、芭芭拉‧克魯格(Barbara Krüger),以及克日什托夫·沃迪奇科(Krzysztof Wodiczko)等城市干預主義的行動及創作。
〈城市廣告價值〉,由筆者自現場拍攝。
黑川良一
藝術家黑川良一(Ryoichi Kurokawa)擅長使用自然元素與光線,並經常直接地從自然中採集環境錄音,使觀眾在作品中省思人與自然的關係,並以超自然的空間與白噪音的元素誘發聯覺感受(synesthesia)。本次展出的作品〈rm〉創作於 2021 年,在漆黑的場域中,藉由眼前的閃光與立體環繞音場,〈rm〉提供強烈的沉浸感,在 16 軌燈光裝置的編程閃爍下,大面的白牆像是一幅畫作,觀眾無法輕易察覺光線的來源與形體,卻能隱約感受到時間在空間的流動過程,若光線代表數據,而觀眾像是進入一個未知的宇宙、進入電影《星際效應》中的非線性流動的高維度空間般。
在韓國光州亞洲文化殿堂(Asia Culture Center)的展覽「Scenery of the Emptiness, and Asia」中,提到〈rm〉的創作是受到了德國邊境的阿彭策爾(Appenzell)高原的環境所啟發, 獨特的自然景觀與廣布於高原的穀倉,造就了獨特的空間與聲響環境。而本次在國立台灣美術館的展出,儘管少了懸浮在空中的方塊,似乎較難呈現其創作中一貫對「時間雕塑性」的展現企圖。然而,空間的單純化,也使得這作為本次展覽的最後一展間,能夠以更純粹的光與聲響,屏除其他感官的影響和過多的視覺暗示,使觀眾能更著重內在思緒,試圖在過度擁擠的訊號中總結出個人意識之流。
〈rm〉於韓國光州亞洲文化殿堂,照片引自藝術家個人網站。
〈rm〉於國立台灣美術館,照片由國美館提供,引自藝術家個人網站。
結論
近年來,科技藝術在台灣儼然成為一門顯學,除了國立台灣美術館外,許多藝術場館都輪番搶著上展。然而,多數的展覽仍會流於點名式的概念總匯,將「AI 演算」、「大數據」、「深偽技術」、「賽博格」等語彙,蜻蜓點水地代入作品與論述中。因此,我認為在科技藝術的展演上,應考量相對「倫理上好的」論述以及作品呈現。也應該要避免視覺上的奇觀(spectacle)、避免單方面對科技發展的擁護或恐懼,並且在科技加速的迷思中,始終圍繞著人道主義精神的核心。
也因此,我們可以發現,儘管策展人在展覽論述中提出了三項子題,試圖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作品意涵 ──「從煤礦開採到數據挖掘」、「自我剝削」以及「下班打卡」。然而,或許我們可以將這些子題再簡化聚焦成「人與科技物的關係」,意即,人是如何將自己投身在網路與科技世界中,並且有、無意識地與技術物交易起自己的時間、外表,甚至是生命。我們如何主動地將自己物化、將自己給資源化,以至於我們再也難以分辨出個人與技術物的關係。
在展場中,所有的藝術家及作品其實都默認著一句無聲的口號 ──「未來就是現在」(the Future is Now)。這句聽起來略顯俗濫的口號,出自美國科幻小說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原文為「未來已經到來,只是分布不均」(The Future is Already Here, it's Just Not Very Evenly Distributed),意思是說,就算我們處在同個時空,卻因為各自享有不同的空間、文化、社會環境與社經地位,我們就像被切片分布在同個時間軸上的不同階段,而享有不同的「未來性」。套用到科技藝術或科幻文化的觀點也是如此,隨著每個人「賽博格化」的程度不同,我們所能預見/遇見的科技藝術也相差許多。
以這樣的概念來看「你正在工作嗎?」,才能感到展覽難能可貴的地方是,不論從類比到數位;從媒材的使用;從打卡鐘再到 CERN (歐洲核子研究中心)所發現超越光速的粒子;從生產線的移工到視訊鏡頭前的直播主。我們可以看到展覽試圖囊括各種媒介的、各種程度的技術物,又或者是展現人對抗/親近技術物的程度,有些作品在描述人奮不顧身將自己物化的衝動、有些作品則站在社會學家馬克思(Karl Marx)的勞動異化理論的立場。科技似乎與展覽所觸及的任何議題相關,又似乎沒有相關,這使觀眾不會輕易迷失在絢麗的 LED 燈光中、不會迷失在術語裡,或是被隔絕於技術的門檻之外。
若我們早已經踏入未來世界,那麼科技藝術所關切的主題實際是貼近於真實世界的,也因此,若我們再回過頭看展覽標題時,就會發現「Now」在這個問句中是重要的,因為所有作品的提問,似乎都能夠回歸到時間的問題,也就是此時此刻的狀況。若回到前言中我所提到的,以「是否運作得良好」(functioning)的翻譯去重新理解「工作」(working),就能發現這是關乎著「人的處境」的問題。
也就是說,事實上「你正在工作嗎?」這檔展覽,標題下所隱含的議題是,人們身在如此繁雜的科技應用中,究竟將自己給「賽博格化」到什麼程度了?而我們是否還「運作著良好」?我們是否可以負擔這一切?或是像藝術家羅西所言,這一切已經「超出我們的負荷」了呢?而超出負荷的我們,究竟有沒有資格成為一名好的人類?又或者是像社會學家包曼(Zygmunt Bauman)的「人類廢棄物」理論一樣,當我們在這個過程中失序了、成為了沒有用的狀態時,我們會被拋棄、被剝削、被定價。這也是為什麼我認為,科技藝術展覽應是「倫理上好的」策展,應該要積極地去探問人的處境。這也是法洛奇在影片中,亟欲描繪出的那股「巨大的無形推力」的原因,他想知道是什麼促使著工人,奮不顧身地逃離著工廠?
「Are you working now?」這一乍看是「將人擬物化」的提問,實際上是在關心「人的處境」,也就是「human being」(人類)的「存在」(being)問題。每位藝術家既關心「時間性」,也關心人的「存在」,所以他們對資源(資產)、身分、隱私、藝術、權力、時間、價值觀,各自展開了根本的提問。以至於到了最後,當我們在展覽的尾聲來到了黑川良一的「聯覺暗房」,一切的感受又都哲學且純粹地回到了與自己的獨處,提問著此時此地關於自己的存在。
藝術家論壇,由筆者自現場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