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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質與痕跡—— 評「複眼觀:消失與定格的肖像」

Author: [特約評論人] 吳思鋒, 2023年10月12日 21時06分

評論的展演: 複眼觀:消失與定格的肖像——原住民族攝影展

瓦歷斯.拉拜參展作品         提供|好地下藝術空間

於展覽訪談錄像,瓦歷斯.拉拜Walis Labai 說:「這個人不見了,但工具是存在的。」這句話通過創作的部署,錨定了全展核心,即影像的觀看政治。策展人劉曉蕙在策展論述中反省原住民族的被觀看史,可以回溯至人類學的採集、觀光客的凝視,乃至消費社會,但她也無意重覆悲情與控訴,而是通過承載與展示影像的形式及媒介的多樣性,盡量把這樣的觀看延長到當下,所以甚至也包容了像黃雅憶《阿布族臉書日記》,以自媒體圖文頁面擷取為「作品」的內容。

換句話說,主題與諸媒介的交織,構成了另一個可觀的視角,從繪葉書、攝影、紀錄片、裝置藝術到網路螢幕,我們既在觀看每一組影像內容,同時也在接受每一種媒介所生產的影像特徵。

且讓我們回到瓦歷斯參展的《隱形計畫》,這是他在2000年初開始發表、持續發展十幾年的成名作,運用光柵片形成的視覺錯位,使老照片中的人物在消失與現身之間浮沉。其中有一張,前景為一名側身入鏡的織者坐入織布機,使觀者清楚看到織者的雙腿伸直,撐住底部的木箱。從遠景中裁半的屋構與仍是粗糙不平的石子地的路道,這應該是在某個部落裡拍攝的。與前景的織者同側,兩名部落婦女並肩坐在隆起的土階。依隨錯位的視覺,從某幾個角度,正在織布的織者消失於畫面中,遺下織布機。本文開頭引述的那句話,通過這張已經由數位技術改造過的照片,指出了一個在殖民式的凝視下,必然逐漸簡化甚至消逝的文化命運,即物質性的消亡。

如今我們都知道,勞動上的織布是一整套從種植苧麻開始的繁複工序,飽含神話、土地所賦予的精神性,跨學科、跨領域這樣的藝術專業術語,都不足以承載它的完整意義。在瓦歷斯的創作,人物(文化)的隱形乃由觀看決定,更精準地說,是由「技術中介的觀看」決定。此創作計畫中的(數位圖像)技術,中介著人物(文化)的現身與消失,由此,不妨回到約翰伯格John Berger)老早以前說過的話:「攝影和其他視覺藝術不同之處在於,相片不是對主題的一種描寫、模仿或詮釋,而是它所留下的痕跡。任何一種油畫或素描,不管它是如何地寫實,都無法像照片一樣屬於它的主題。」(〈攝影術的使用〉,1978

余欣蘭《山上的人》展區         提供|好地下藝術空間

通過「痕跡」閱讀法,攝影家金成財展出二十五年前的作品《寂靜的槍聲》,源自當時一位耆老問他,獵槍可否改成沒有聲音?他感到不解,為什麼在自己的獵場打獵,還要擔心被發現?於是他隨巒社的布農族人回返祖、父輩的原居地,一路攝下獵人們的身影。他走在和他長期生活的都市截然不同的山徑,攝下其實並沒有什麼戲劇性的照片,譬如舉起獵槍瞄準獵物之類的瞬間;文明與原始、現代與前現代的區分,在這裡都不存在,照片裡就是獵人與他們的獵場,物質性與精神性並融的時空,除此之外別無他物。有趣的是,余欣蘭拍攝女獵人Heidy的《山上的人》也受邀參展,提供另一種獵人的觀點,但兩人都試圖回到獵人的日常,讓觀者不經意地發覺,原來奇觀化出自於觀看的慾望,或不同觀看機制的不協調。

兼具藝術背景的文史研究者葉柏強收藏、選擇展示的《花東原住民族繪葉書》,企圖在人類學家的採集之外,呈現另一種帝國主義式的影像。他選擇多數生產於日據時期的繪葉書,即宗主國國民凝視殖民地民眾的媒介,或來自巴黎外方傳教會的彭光遠神父,於1950年代拍攝教區民眾的《原鄉的異鄉人》,都試圖從非上下關係的照片,延展前述「日常生活—非奇觀化」的視覺文化。但到了這裡,回返葉柏強所選的繪葉書與彭神父的攝影,前者將日常變成一種殖民及消費的凝視,將原住民族的日常變成一種影像的表演,後者則平貼於神父與民眾之間的相處,緩解了西方傳教者與花蓮原住民族的上下關係,兩者皆潛製了更多充滿歷史張力的線索。譬如西方宗教的傳入使得部落既有文化受到貶抑的敘事,我們都不陌生,以至於照片中神父與教區民眾親切自然的互動,反而呈現了在知識層次上很難俐落描述,並存接受與抵拒的「協商」。

許多物事的消逝或隱蔽,並不來自一個斷然裁切的時刻,而是存在於不同現象浮出與積累之中漸然質變的過程,這正是還不被正典影像藝術史納入的生活照片,需要現身的意義之一。這些照片都潛存「生活世界的歷史張力」,這也正可以是觀看《維妙維肖:原住民族家庭照相簿》中徵來照片的動力。

葉柏強選擇展示的繪葉書之一         提供|好地下藝術空間

又或者,有一組〈其他肖像故事〉的繪葉書,其中展示了兩張花蓮太魯閣族婦女,其實是同一張照片,差別為其一有上色,展場的文字說明:「繪葉書畢竟是商業性質的印刷品,所以出版商為了能讓所印刷的繪葉書能銷售,有時會在原本黑白的影像以人工上色。」而這兩張上色前後的太魯閣族婦女照,則「......卻被加上不正確的色彩以增加賣相。」說來倒像文化村的表演,總是經過「想像觀眾」的觀看而改良。

回到伯格的同一篇文章,他說:「另類攝影的任務就是將攝影融入社會與政治的記憶,而非將攝影當作鼓勵記憶退化的替代品。」這毋寧是我從「複眼觀」讀到的,觀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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