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藝術雷達 / 藝論紛紛 / 聲音如何構築關係世界?——評2023「臺東聲音藝術節」
分享 | 瀏覽數: 414

聲音如何構築關係世界?——評2023「臺東聲音藝術節」

Author: [特約評論人] 吳思鋒, 2023年11月09日 02時40分

評論的展演: 2023臺東聲音藝術節《隱沒的孕震帶》

鐵花新聚落275倉庫展場一隅,策展人導覽中    攝影|黃鈺婷

藝術節將盡時,舉辦了一場線上座談,由《土狗》的創作者,荷蘭的Stef Veldhuis(秋笙)講述創作思維與《土狗》的來由,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說,我們應該從聆聽開始,創造聆聽的空間(大意如此,非講者原句),因為在那晚線上座談的前幾日,我才與一位友人聊到當代社會語言過剩的問題,譬如說,自媒體製造了巨量的消費語言,「我有話要說」早已不是什麼困難事,那麼,問題會不會是「聆聽」?

從聆聽開始的聲音知覺

韓炳哲在《精神政治學》分析當代的權力技術,提到:「精明的權力攻心為上,而不是對其進行懲戒,讓它向約束和禁令低頭。它不允許我們沉默,相反卻不斷地要求我們去傾訴、分享和參與,去交流我們的想法、需求、願望和愛好,講述我們的生活。這種友好型權力彷彿比鎮壓型權力更強大,並且具有遮蔽性。」

抑或,讓人想起諾瑞娜.赫茲在《孤獨世紀》對「零接觸時代」的觀察;新冠肺炎的隔離時期加快了零接觸生活的步伐,譬如外送、自助結帳系統等,她為此感到憂心:「危險的是,愈多的事情變成零接觸,我們就愈無法自然而然與人產生連結。因為雖然至少有一段時間內,這些創新做法無疑會讓生活更安全、更方便——或是用技術術語來說,更「無摩擦」——但彼此的摩擦碰撞既能讓我們感覺與人連結,也同時在教育我們該『如何』與人連結。即使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例如超市走道上默默協調誰該先通過,或是上瑜珈課時該把瑜珈墊鋪在哪個位置,都迫使我們妥協,並把他人的利益列入考量。」如果不從那麼聲音藝術的視角出發,以上乍似矛盾的兩段話或可作為閱聽聲音藝術節的另一角度。換句話說,聲音具有更無法孤立的特徵,總是觸發「往哪裡來/去」的連動性,無論與他人、自然,甚至政治。意即,聲音如何構築關係世界?

在策展人張溥騰那裡,指向自然是清楚的,他回想去年發生於玉里到關山一帶的918地震,餘震不絕,彷彿地震就是新的日常,進而將此現實事件引入地質學的界域,定策展主題為「隱沒的孕震帶」,按他的說法,這指的是:「未露出到地表、未於地表之下的斷層帶,斷層是自然所界定的邊界,不是人類所認知的地理界線,那是一條在地底持續移動的邊界...…而是以地質史的尺度來重新衡量時間與我們的關係。」

與其說他邀請了可回應策展命題的藝術家群參展,倒不如說是提供了另一個看待參展作品的視角,其中,《土狗》大概是最直接扣連策展命題的作品,如藝術家所說,他關注如何將非人感官轉換為人類感知,而在地震的感測上,動物比科學儀器還靈敏。在這件作品,存在兩種聲音,一個是現場展設的地震感測儀正在感測的「聽不見」的地層變動,第二個是從陶瓷製作的狗頭裝置中發出的「聽得見」的狗吠聲,當聽不見與聽得見的兩種聲音並置,乃至連動的時候,好像型塑了一種半透明的聆聽感,保持審美的直觀與知識的科學,兩者的平衡。

Stef Veldhuis,《土狗》。陶瓷,VLF/EM/地質聲學記錄。    攝影|彭奕軒

以聲音作場

蔡咅璟的《在海拔2000公尺震動》則是用標本反標本。標本和帝國採集、博物館展示向來脫不了干係,標本的製作邏輯為以假代真,藝術家則反向操作,以假作真,這也決定了他必須背道而馳,向「場外」走,因此動物溝通師、啄木鳥原本(可能)居住的山林,一一成為建立真實的媒介,在揭露田野過程的錄像中,經由當地居民的解說,我們才知道啄木鳥棲息地的林相,因為林場開發,已然大幅改變,簡單來說,就是從植被豐富的原始林變成植被單薄的人造林。「牠們沒有家,沒有庇護所。」這句話所呈顯出來的也就是一個關係世界,而這又何嘗不是當前人類社會的寫照。

在蔡咅璟獲得2022高雄獎的訪談,他說:「......去重現啄木鳥敲擊時的物理狀態很重要,不只是透過一個數位或是類比的音響去呈現。因為啄木鳥敲擊的速度很快,一秒鐘可以敲20多下,牠的身體結構是高度演化的,才可以適應牠敲擊的震動......【註。轉譯至展場,當啄木鳥敲擊的聲音與田野的錄像同步,就像蒙太奇,將聲景分離,變成了從田野的「底部」發出的聲音,在展場中迴盪。牠的聲音既觸發了這部錄像的誕生,也沉入了它的內在性。

王宥婷的《模型:一起發生》,同樣造出一個「場」,她以在台東駐地時所選擇的七里溪為原生場景,利用3D建模,創作多頻道錄像,鳥叫觸發模型的自然場景出現,「是時候回家了」的畫外音,牽動森林的環境場景由稀疏而茂密,人類(譬如望住螢幕的我們)以鮮明的聆聽者形象跟隨螢幕中的場景生成與鏡頭運動。不知是否出於偶然,相互呼應的是,《在海拔》述說了一個失去庇護所的啄木鳥生命史;此作呼喚「回家」,卻不見人類居住的家屋,在林中池邊啜水的鹿、欲振翅高飛的鳥,都凝視著人類觀者。原來不是我們回家,而是跟著生物回牠們的家,所需的生態系經由3D建模動畫,象徵且短暫的現形。對照唯一一件實拍的錄像,畫面從七里溪河床開展,獵人模仿鳥類的口技,做為探查環境的訊號,我們在動畫與實景的「相似性」之間,進一步鬆開回家的尺度,思索家的意涵。

王宥婷,《模型:一起發生》。多頻道錄像。    攝影|黃鈺婷

歷史的汙暗與迴光

就敘事的形式結構而言,丁昶文的《尋龍與地靈》亦試圖藉著時序對反的兩條軸線,調度錄像內容,只不過他的錄像是對稱的,同一人扮演,一個往前/新,一個往後/舊,服裝、髮型與照亮的工具,皆表明他們處於不同時空。過往已有評論提及,藝術家挪借一位真實存在,身分矛盾的盧用川,在壽山國家公園的水道,來回尋覓。「原點即受苦」的話語、盧用川遁入佛門的晚年,以及藝術家的創作觀,相互疊影,尤其在「後/舊」的那一立面螢幕,後段有一畫面,男子用火把照拂及踝水面,卻倒映在另一時間軸,穿著襯衫的現代男子,其實也就是自我映照,或難以自我映照。重要的是,這時的聲音最劇烈。對照「原點即受苦」,就個體的層次,可以說人最難面對、建構的,就是自己。另一方面,自我映照的劇烈性,乃由新見舊、由前照後,但在這裡出現了不常見的倒轉,變成由舊見新、由後照前,時間感一下子被延得更長,因而不僅從屬於個體層次,更是經由長時間的地質變貌所造成的褶皺與節理,以及人在幽暗水道的涉行,反射出「現代」形成中的諸種空缺。

馬寞路(mamoru我們把他們融化並傾倒於土地》則把聲音帶回人類與戰爭,對準卑南考古遺址挖掘的時間段,一邊是日本人類學家金關丈夫與國分直一,在戰爭的空襲下奮力探查,另一個預期之外的敘事,則是鄰近遺址的卑南族耆老說道,當時族人撿回彈殼,取出內含的鉛,再融化、灌注於泥土製成的模型,做成飾品。藝術家將紀實影像、歷史音檔、訪談錄音、研究報告等材料,組裝為一部錄像,運用字體和聲音讓那段歷史時空閃爍起來。如果戰爭的聲音總是關於死亡、毀滅,這部錄像指向的卻是生存與延續,而戰爭武器的化學元素成分,自此冶入土地。據此,也可以說戰爭因此延長了;從戰爭發動者的空中轟炸、帝國人類學的採集,到庶民社會的日常協商,因為化學元素與自然元素的互融,殖民與抵殖民參差交錯,變成了非純化的土地的記憶。

馬寞路(mamoru),我們把他們融化並傾倒於土地》。單頻道錄像。    攝影:鄭亦婷

換句話說,聲音的創作在這一次,是從去均質化開展的,就像廖于萱《蒼蠅與鯨:裡聲態的政治》,還有楊欽榮的《聲隧之向》,皆展現了這樣的潛能。前者以鯉魚山為主要場所的聲景採集、物件與文件的展示,後者連結聲音與隧道的創作路徑,一個採多樣性的路徑,一個走相似性的方法。同時,他們也都相對擺脫了敘事的負荷,讓限定場域的聲音為自己說話。

也正是去均質化做為起點,我們也才從聲音中涉入多孔的關係路徑。聲音中介了世界的流動,不是因為我們說話,而是因為我們聆聽。

註釋:謝宇婷採訪整理,〈山林還魂,在海拔2000公尺震動——專訪2022高雄獎得主蔡咅璟〉 ,《藝術認證》官方網站。全文網址:https://www.kmfa.gov.tw/ArtAccrediting/ArtArticleDetail.aspx?Cond=f351158c-ecc5-49f6-be96-43240d0bcf11

使用 Disqus 留言服務